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无终极兮》草庐青少 文案: 喝高了,一觉醒来不单头痛欲裂,还莫名成了王爷,更坑爹的是成了个瞎子。这叫什么事啊!本想当个混日子的荒诞王爷,纨绔子弟,可终究还是没成。唉,太子,将军,江湖公子,沾上了王爷,明显是安生不得了。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 故事是老套,所以情节也是老套的,无非就是夺位呀,争斗呀,战争呀,诡计呀,哦,对了,还有感情,都是些烂大街的配置,但都是辛苦写的,点开的话就看一眼呗,反正也吃不了啥亏。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博衍 ┃ 配角:景云,姚安歌,魏弘 ┃ 其它: 第1章 初始   头痛欲裂!整个人从躺尸状态重新注入了三魂七魄一样,又能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气息,还有身体的痛楚,这脑袋怎么能疼的这么厉害!庄舟心里不住的犯嘀咕,虽说昨夜一帮人灌他,虽说他的确是喝的七荤八素,五感尽失,妈的,这宿醉的后果有点太猛了吧?每一次喝醉给他的教训就是,果然酒这东西不能碰,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使劲睁了睁眼,怎么还是黑的?“谁他妈把灯关了?赶紧给开开……”好像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这会儿脑仁都在嗡嗡的,实在是没什么精力想细想这到底是哪儿不妥。好像有脚步声,黑暗中这两耳朵倒是格外有用,“摸黑就过来也不怕撞着,赶紧开灯。”庄舟的手撑着额,这脑瓜上好像还缠着布条,脑袋被包得严严实实,昨晚到底是玩的有多HIGH,妈的,以后别想再灌我酒,许谓个王八蛋,你自个儿失恋就失恋,折腾老子干嘛,又不是老子甩的你……心中一直在腹诽,脚步声早就没了,边上明显有人的气息,这耳朵也忒好使了些,呼吸声都能隐约听着,“倒是把灯给开开啊!”庄舟的语气明显带着不爽,这会他都快炸了。又沉默了一会,才听着一个声音:“爷,这会儿天还是亮着的。”   这话在耳边转了好一会才悠悠的进了庄舟的脑子,忽略了说话人的小心翼翼,天是亮的?几个意思?天是亮的,那我眼前怎么黑的那么彻底?等会,我想想,天亮我眼前的黑是……脑子好像真炸了,“我这是瞎了?”庄舟不话不知道是在问谁。不就喝高了一次吗?怎么一睁眼就瞎了呢?“他妈,我昨儿喝的难道是甲醇?”庄舟快疯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造在说些啥,摸摸索索就要下床,却被人抓住手,那人高喊:“快叫王爷,赶紧都进来,小主子又开始闹了。”   “你等会儿。王爷?”庄舟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建国之后哪来什么王爷,还小主子……一开始的不妥之处终于反应过来了,声音不对,自己说话冒出来的声音,压根就不是自己的。我不是我了?那我是谁?庄舟还在深入思考的时候,整个人被好几个人制住了,抱腿的,拉手的……突然就听他吼了一声:“都他妈滚出去!滚!”下人们看着这小主子,又看一眼站主子边上的那人,那人点点头,便全都松手退下了。那人也松了手,却仍旧在边上站着,只是看着床上的人,吼了那一声之后,庄舟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这他妈都什么事啊,我是在做梦吗?对,肯定是在做梦。使劲掐了自个儿大腿一把,下手重了些,瞬间疼的都冒泪花了,这堆乱七八糟的都是真,庄舟不禁苦笑。看着自己主子又哭又笑的,说的话又都莫名其妙,一下子还真吃不准他是要干嘛。却仍旧是开口了:“主子莫要太忧心,不可再想不开,王爷已经在广招名医了,宫里也派了太医过了,一定会治好主子的眼疾的。”   庄舟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说的轻巧,瞎的又不是你。王爷,主子,太医,皇宫……庄舟还是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但他多少已经平静下来了,“都出去吧,把门带上。”   “可是……”那人有些犹疑,刚知道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小王爷那歇斯底里还历历在目,脑袋上缠着的白布上还渗出血迹,他还真不敢就那么走开。   好像明白点那人的心思,庄舟叹了口气,说:“你出去,你的小主子不会出什么事,你在这,我就不保证了。”想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担心的话就把门开着,你们也能看着,离我远点就行。”这话说得也是搞笑的但那人就真那么出去了,此时王爷也到门口,听着了这话,也是见了王爷的意思,那人才走开的那么坚定。庄舟清清楚楚的听见从自己嗓子里冒出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奶声奶气,这具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吧,不免又叹了口气。那声少年老成的喟叹听进王爷的耳里,加上刚才说的那话,狭长的眼看着床上的那个小人,不明所以。竟然也没就真没往里走,在门外驻足了片刻,片刻的时间房中的小人没有再说一个字,王爷跟最后出来的那人耳语了几句,便带着一群人离开了。剩下的人排队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多喘的眼巴巴的把目光锁定在那个小主子身上,生怕他出什么差池。庄舟倒是无所谓了,离得远了也就感受不到什么了,而且这会的他在各种天人交战,脑子里结太多,正想要一个一个的解。却又不知从何想起,脑筋转了半天还是没有抓住那个线头,头倒是稍微不疼了些,这床铺也是挺软的,想来这什么王府,定然是高床软枕,也就那么晕晕忽忽的又睡了过去。   睡梦中又回去了昨晚,许谓失恋,叫了一堆人去酒吧,明面上是向大家伙求安慰,实际就是找个由头聚群人一块儿闹。许谓是个二世祖,要什么没有,怎么会缺女人?竟然被女人甩?说真的,庄舟是不信的,平时跟许谓关系好是好,但对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一直都是敬谢不敏的,也是蒙了眼,昨晚他偏偏就去了,还被人灌的五迷三道的,梦里的人都在闹,都在笑,许谓却是沉着脸,看着被人灌酒的庄舟,脸上被酒吧昏暗的灯光打的忽明忽暗,讳莫如深。梦里的庄舟一直想知道醉了之后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却是一直都没看到有什么不妥的画面,被酒精麻痹的脑子估计早就浆糊状了,就算没到人事不清肯定也是云里雾里的,最后好像有一道非常刺眼的光闯进了眼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庄舟这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天塌了也只是抬眼看看大概要多久才能砸到自个儿,然后又是该干嘛干嘛,心不是一般大。睡了一觉又再醒过来,虽然眼前还是黑暗一片,心下却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惊讶慌张,这会最重要的事情已经想明白个大概了,庄舟估计是出了什么事了,就算没死肯定也是进出就那么一口气钓着了。还好,没爹没妈没对象,真葛屁了没什么人会伤心,也不知道许谓那小子会不会为他浪费几滴眼泪,毕竟……算了算了,都离得那么远了,庄爷接受现实的速度还真不是一般快,王爷,小主子,运气倒是不错,突然多了个便宜老爹,虽说这具躯体是个小孩,还是个瞎子,但胎投得倒是不错,就算瞎了肯定也是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至于这眼睛,能医好自然是好,真瞎一辈子他也只能认命,倒是要早点清楚这身子的来历的现在的境遇。庄舟像是安慰自己,自我催眠似的,终于又坐起身子,这会也觉出肚子饿了,身子骨还小,可不能饿着,刚想出声便叫肚子的咕噜声抢了先,看来还是这身子会疼惜自个,没等他开口,就听人说:“快给小主子备膳。”   然后有人过来给他擦脸穿衣,扶着他起身坐下,那个声音又响起,“小主子,桌上有茶点,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庄舟刚要伸手去摸索,那人才意识到什么,“许奉先冒犯了。”原来那人叫许奉先,然后庄舟的小手里就多了一块小东西,小鼻子闻了闻,味儿还挺好,小小咬了一口,松松软软的,估摸着是什么酥饼一类的。吃了几块,喝了几口茶水,腹中稍微感觉到了充实,庄舟的智商也回复了一些。也不着急打听自个的处境,来日方长,现下的他还是个孩子,还看不见,言多必失,倒不如就这样。但有件事他还是要问,为了自己以后,他要知道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很快就闻见热菜热汤的味道,还是先祭了这五脏庙再问吧。毕竟还是个孩子,胃口还小,在仆婢的伺候下,吃饱喝足也就花了那么些工夫。仆婢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许奉先牵着他走了几步,然后抱他上床,庄舟眉头略微一皱,虽说他这会是残障人士,但又没缺胳膊少腿的,总让他躺床上心下多少很是不快。许奉先像是看出来了什么,小声的说:“小主子前些日子因眼睛……不小心磕到脑袋了,太医说这些日子都要好生静养,不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听这意思,这眼睛是刚瞎没多久的,不小心磕到脑袋?肯定是小孩子禁受不住突然瞎了的事实,自己撞的。他刚才比量了一下自己跟那人的手,许奉先听声音估摸着三十来岁,就手大小看来,自己估计最多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子,这小子约莫着撞的挺狠,真把自个人给撞死了,然后他就莫名奇妙的活了过来,也是,别说是个养尊处优娇贵无比的小王爷了,就算寻常人家,突然眼睛就瞎了,肯定也是无法接受的,这孩子可怜是可怜,却不聪明,怎么说活着也是活着,比死了强,毕竟是个孩子,倒是便宜了他。许奉先自然是不知他心中所想,小主子自从眼睛看不见,这个把月,寻死觅活了好几次,最后那次一个没抓住,直直就冲着柱子去了,磕的那是一头血,瞬间就昏死过去了,宫里连着派了好几个太医加着府里请来的那些个大夫忙里忙外各种针灸药方,想方设法的医治,又是昏昏沉沉七八天,米汤鸡汤药汤……各种汤汤水水才总算把命给救回来。终于醒转过来,却又是一通闹腾,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原先是那么活脱,虽说一肚子坏水但毕竟是孩童心性,在他看来闹的都是些无关大雅的玩笑,可这会看着他安安静静的吃着饭,看着他那双失了光彩的乌仁,心下多少是不忍的,接下去又说,“王爷广招良医,陛下也已经发皇榜为主子找寻名医,我大夏朝能人异士多,主子莫要再心忧,好好养身子才是要紧的。”   “嗯,我知道。”庄舟低着头,慢慢的应了一声。脑子还在转不停,大夏?但王爷陛下什么的不应该是他学识中存在的那个大夏,可能他是换了了时空,也可能这个大夏被滚滚历史的洪涛淹没早就不见了踪迹,这样也好,至少不知历史,便不用担心之后事情的走向,不管如何都应该是注定的。皇帝陛下竟然为他发皇榜,不外乎两个理由,一是他爹位高权重,皇帝爱屋及乌,二是他这双眼瞎的大有蹊跷。抑或是二者兼之。眸下好像闪现了不应该有的一丝凌厉,不过他自己反正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庆幸一直低着头,那人也是没看到。本来不怎么痛的脑袋好像又开始疼了,还是先不想了,撞到脑袋毕竟可大可小,既然做了这小身板的主人,还是要好好爱惜一下,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毕竟遭殃受苦的还是自己。   也不多说了,躺下歇息,先养好身子吧。 第2章 探访   作为一个瞎子,庄舟,不,他这会儿不是庄舟,慕博衍,大夏朝中兴王——慕凌恒的独子。他作为瞎子,这段日子过得不是一般舒坦,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仆人女婢围得他满满当当,说实话,他觉得没什么不好,当庄舟的时候挺累的,没家人朋友也少,什么都要靠自己,撑起了他的一骨子强硬,现在什么都不用劳心,虽说瞎了双眼,但看不看得见很多时候并没有太大差别,尤其是当周围存在太多无法看透的秘密的时候,瞎了倒是清净,老话不也说了——眼不见为净。只是毕竟顶着个孩童身体,若是这双眼能看见,对他而言也是好事,做为慕博衍,肯定也还是希望能复明的。大夏的君主是景家,当今皇帝景既明,与慕凌恒打小就相熟。先帝与慕家先祖是过命的情谊,平定了夏朝初时的战乱,给了大夏这百年来的安稳,中兴王是先帝封给先祖的,先祖逝去,先帝驾崩,这位置自然也就承到了慕凌恒的这儿。慕凌恒倒也是个人物,文治武功都算翘楚,也为大夏的安稳立过不少的功劳,如此一来,慕家的这棵大树倒是愈发的荫盛了。虽说前辈子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家庭的温暖没体味过总是看过的,但慕凌恒与慕博衍这对父子,二者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是不亲密,完全是没什么关系的关系。   许奉先这些日子都会出现,不是让他喝药就是带着什么大夫名医给他把脉看病,而作为他父亲的那个王爷,倒是没怎么出现过。这段时日,作为慕博衍的生活他是挺满足的,旁敲侧击的跟仆婢嘴里多少也知道了些事情。慕凌恒不是没来看过他,只是来的时候他不是睡着就是在吃着,这个父亲也就只是远远的看这个儿子几眼,便离开,中兴王,想来很忙的吧。   慕博衍母亲早逝,又瞎了双眼,下面的人总会有在角落里聊八卦的,说起小主子的悲惨经过,娘死爹不爱,好不容易长大点又瞎了一双眼。那会儿婢女以为他还在睡,其实已经醒了好一会了,只是睁眼闭眼都只能看到那一团黑,也就懒得抬眼皮,躺着也舒服,听人讲八卦,虽说是关于自己的,听的倒是津津有味。也亏得这些八卦,他理清了大概。王爷王妃伉俪情深,慕博衍的出生本来是件好事,但生孩子的时候王妃留下了后遗症,身体每况愈下,慕博衍还没足岁便撒手人寰了。王爷痛失爱妻,又逢那时边陲不安,纷扰嫌疑尤多,于是请缨驻守边疆,治军严明,几场仗下来打得那北境匈奴没了心性,遣了使者入京,还嫁了个女儿给皇帝当妃子,两国交好,自此相安无事。都结秦晋之好了,疆域安安稳稳的,慕凌恒这么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王爷大将军也不好总扎在人门口,领了皇帝给的封赏,受了皇帝授的封号,近些年才回京安住。而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父亲又远戍边关,皇帝做好人就给接进宫里养着,跟着太子皇子一起长大,荣宠有加,外人看着甚至比待自己亲儿子都要亲近。皇帝子嗣倒也不算太多,也就四五个儿子,女儿多几个,早已嫁人。太子虽小却是嫡子,听说一出生便封了储君之位,可惜皇后跟他那个没照过面的娘一样,死的也挺早。   唯一可惜的是直到这会儿,他还是不知道慕博衍的眼睛是为何瞎的。这天,风挺好,不大不小,吹脸上很舒服,风中还夹着香气,许是园子里的花开了,看不见,靠味道又辨不出具体什么花,倒是好闻,突然就觉得更神清气爽了。园子里的小亭子里面的躺椅上,慕博衍又睡过去了。自从知晓了前因后果,他就放弃了庄舟的这个名,代入了慕博衍的身份,因为眼睛,又因着那一记撞柱,太医大夫郎中还有跳大神的都说小王爷命是保住了,但此后可能心性相较以往会的变化,说白了就是行为举止说话做事会跟以前不一样。倒是省了庄舟的麻烦,毕竟之前十年的那个慕博衍他一点不知,自此按照他的方式重新活过倒是简单。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一直就想来王府看看他,却传来眼睛看不见的他磕到了头又昏迷不醒,父皇遣了太医,颁了皇榜,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心急如焚,皇帝却不让他来见,说是怕博衍现下心绪不稳,受刺激又出乱子。这些天传来消息说世子眼疾虽未治愈,但心境已平稳许多。下朝之时,皇帝留下中兴王让其去后殿,他便跟了过去,慕凌恒回头看着这个半大个头的小大人,弓下身子:“太子殿下。”   景云长了慕博衍三岁,二人自小一齐在宫中长大,博衍入宫的名头也是作为他东宫太子的陪读,虽说不是亲兄弟,情谊却也无二,想来比太子跟他列位皇兄之间却还是厚上几分。景云看着面前这个弓身却仍旧气宇轩昂的人,他竟然想的是,果然是能生出博衍来的人。   “王爷多礼。”见慕凌恒直起身子,稍稍仰头,想要问博衍如何,一瞬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不免有些迟疑。却听那人又说:“博衍近日已好多了,有劳太子挂心。”   恰逢皇帝走过来,看这一大一小站在那,开口:“凌恒。”看一眼景云,“太子也在。”   “父皇。”称呼了一声便没有后话,倒是慕凌恒接了话:“臣偶遇太子殿下,太子与小儿自小一起长大,臣刚要请太子去府中看看小儿。”   虽然慕凌恒的话是景云想表达的意思,但顺序好像反了,面上却什么都没露出。   皇帝好像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博衍啊,是个好孩子,云儿你是该去看看。”   “是。”景云应了一声,请了礼,也就退下了。脚步一开始不疾不徐,后来远了些,便是快步向前,就差跑了。他那身影还能见着,皇帝便抬步走入后殿,慕凌恒紧跟而上。   偏殿里,屏退左右,景既明坐着,慕凌恒站着。皇帝看一眼,他俩年岁差了该是有有十来个寒暑,自小跟在他边上,这么多年,不是站在他身侧帮他,就是立身在遥远的边境护佑他的国土。“这些年,辛苦你了。”景既明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放在座前案几之上。“凌恒,那个下毒的人已经死了,至于他后面的人……就不要再追究了。”皇帝看着仍旧一言不发的中兴王,“你和攸宁的孩子……博衍……就当是朕对不住他。”   慕凌恒觉得自从顾攸宁死了之后,他胸口跳动的那颗心也就仅仅只是在跳而已,但那日见到博衍冲柱而去,发觉那颗心还是会悬起来,王府那些天灯火通明,他也是不眠不休,直到那日在门口听到自己儿子说的那句——放心,你的小主子不会怎么样。这颗心他才是放下了。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不心疼。   终于抬眼看着皇帝:“陛下言重了,博衍只是伤了双眼,性命无碍,就算臣百年之后,只要大夏根基不倒,臣想中兴王府的王爷,眼睛看不看的见也就没有多大关系。”眼睛看向案前的那个盒子,屈膝而跪,额头抵着地面,“多谢陛下为小儿搜寻良药,臣无以为报。”   看着匐在自己面前的人,景既明站起身子,拿着那个小盒,扶起他:“凌恒,你我之间,真的无需如此。”   那边王府园子里,景云得了圣意便出了宫,没多久说到了地方。仆从引着来快到亭子了,知道慕博衍睡下了,便不让通传,放慢脚步。有眼力劲的下人早就备好座椅在慕博衍边上。景云安坐在旁,婢子们都退了出来,在亭外候着。景云看着他,两月不见,消瘦了不少。拳头不禁握紧,旋即又放开,博衍,我定会护你周全。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闻到一股味道,些许香甜又带着一丝清凉,比风中那花香还要好闻,陌生又好像的些熟悉。睁开眼,就要坐起来。平日里他边上总有人看着,见他醒了就会上前服伺,他也不想今儿边上会左右尽退却多出个太子来。太子才刚见那双眼睛睁开,一愣,下巴就被脑袋顶了一下。突然这么一下,还真有些疼。亭子里的变故一眼就看到了,仆婢们急忙鱼涌而入。“太子可安好?”“世子可还好?”……   太子?慕博衍耳尖,那阵味道是太子?怪不得会陌生又熟悉。犹犹豫豫的开口:“景……太子殿下……”   “孤没事,你们散了,人这么多,孤都没法跟博衍说话了。”景云赶了大部分人,却还是有几个人留在边上伺候,也不在意,“博衍,孤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刻意压抑自己的不安担忧与愧疚,慕博衍却听出了一丝味道,伸出手往前摸索,景云抓住那手,两手相握,慕博衍尽量让自己笑的真诚:“多谢太子挂心,博衍没事。”   看着那弯弯的眉眼,好像跟先前并无二样,可光芒却不一样了。景云的眼睛突然就蒙了一层雾,连着音都有些哑:“可是博衍,你的眼睛……”   实为庄舟的慕博衍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太子长什么样,但他听出了异样,边上还有旁人,景云毕竟是太子,手从他手中转出,摸向他的面庞:“太子,博衍许久未见太子了,让博衍看看太子。”他说的是看,景云知晓了意思,手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慕博衍的手有些凉,在摸上景云的眼角时候感受到了一滴湿热,不禁一抖,“太子,好像比先前瘦了,”然后又回头掐掐自己的小脸,“都没博衍有肉了。不过,太子剑眉星目,高鼻朱唇,摸起来也很好看。”嘻嘻的笑脸配上这不知该如何评论的评论,被夸好看的太子也止不住笑出了声。   博衍,太傅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就学会这种招呼小姑娘的?太子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好看,倒也是,慕博衍对外向皮囊是比较在意的,一向喜欢好看的,还曾胡说八道过,人的长相决定了他对这个人的基本印象,好看的自然会多看一眼,不好看的,自然是一晃而过,古语不也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说的多明白呀,君子求的不是一般的淑女,而是窈窕淑女,说白了不就是要好看。又记起一次被太傅责罚,被他这种只看表面虚像的言辞气到了,说他迟早色令智昏,却不想他侃侃而谈,道——年轻时无色,便没有青春朝气;年老时无色,就会黯淡而乖僻。世间所谓有气色者,就是对所喜所爱的追求,并不单单是外表更非□□。士无色不招人眼,农无色不生嘉禾,工无色不显手巧,商无色没有人缘,天地间若无色,则昏天黑地,死气沉沉。太傅过于迂腐,色之字,非是表面,昔孟子圣贤不也曾有大王好色之辩。结果把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罚他抄了足足一整本的《孟子内篇》。   念及此,景云心下又不沉,博衍的眼睛看不见了。   “博衍……”他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却说不出接下去的话。你再也看不见那些好看的人,好看的花,好看的事物了,那么爱热闹的你……   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慕博衍的手已经放下了:“太子,我父亲是王爷,您父亲更是大夏皇帝,这小小眼疾,很快就会好了。”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从事发到现在,都快三月了,中兴王府里人来人往,皇榜也贴出去了,不还是没什么声响。   “嗯,博衍一向喜欢好看的,很快就又能看到的……”   话还没说完,许奉先便急急过来,见景云在,又急急行了礼,见他脸上的焦急神色,景云让他免礼。 第3章 复明   “太子,世子,王爷从宫里回来了,带了良药,说是能医好世子的眼睛。”许奉先话刚说完,景云便拉起慕博衍,让他赶紧带路。相较之下,慕博衍倒是没有那么兴奋,这一个多月,他已经碰到了无数次的希望,每次却都是让他失望。许奉先这次好像跟前些次比,显得心急了些,刚才他说这药是宫里来的,是不是代表着这次会有好结果。跟着景云身后,一行人都疾步向前,相较他们腿长的,他可以说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慕凌恒在大堂,看着他们一行人过来,边上还跟着个老叟,景云没认错的话,那人是莫太医,医术是了得,前些年已经辞官归去,看来父皇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堂里的人见景云在,都预备要行礼,景云挥挥袖子,算是免礼,“王爷,药呢?”   拉着慕博衍坐好,慕凌恒拿出盒子,递给景云。景云看着这小盒,又看了一眼莫太医,老头子点了点头,打开盒子,黑泥一样的药丸躺在那绒布之上,一股非常不好闻的味道随之飘散。慕博衍鼻子动了动,这颗药丸还真是较以往大不相同,至少嗅觉上独树一帜,香是肯定不香的,说臭好像也不臭,倒也不冲鼻,可闻起来就是很不好闻,一定要形容,也只给用不好闻来概括。   坐在那边,药打开放在他手边,许奉先又着人拿来一堆蜜饯干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虽然他看不见,但感受到了。迟疑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太子,父王,博衍在吃这药之前想说句话。”顿了一会,听没人言语,他接下去说,“这几月,像这样的希望已经碰见很多了,博衍希望一会如果没有效果,你们不要过于失望。”   大家都没有说话,世子自从眼睛看不见,撞了一次柱子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欢脱好动,现下虽然也能说会道,听着却不似先前那边漫无边际,总觉得是有深意,今天这话更是在安慰别人,明明他才是那个病人。莫太医开口,“世子的症状老夫听太医说了,也细细看过世子受伤的眼睛,这药老夫也验过,的确是对症的。”   “我慕凌恒的儿子瞎了就瞎了,但若你有再开眼看世间的希望,多渺茫都要试。”倒好茶,递到儿子手中,拿起那丸药,“张口。”   慕博衍听话的张开口,就着茶水努力咽下,虽然味道难闻,但却没想像那般难以下咽。   “莫太医,何时能见效果?”景云问道。   老头捻捻那几缕长胡须,“约莫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过得太漫长,但至少终于过去了,可是慕博衍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果然是没有用。他心里倒说不上太失望,但景云跟慕凌恒就不好说了。景云的手在他眼前摆了又摆,“别摆手了,摆那么用力也不怕掉。”   “博衍能看到?”景云说话中满是欢喜,却见他摇头,“看是看不见,只是感到扑向脸的风有些急。”   莫太医有些奇怪:“世子,可否让老夫号号脉?”慕博衍朝说话方向伸出手,不消片刻,小老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又皱起来,“眼睛的毒已经解了,但世子的脑子里有淤血,所以暂时还是看不见。”   这淤血是怎么来的,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弃去不说,他们想知道的只有一点:“可有法子医治?”   “淤血散了自然就能看见了,”莫太医说的倒是轻轻松松,不痛不庠,“老夫给世子开些活血化淤的药吃着,再配以针灸导之,只是会花些时日。”   听到这话,就算知道实际不会那么简单,但大家伙明显都松了口气,慕凌恒客气的说:“那小儿就有劳莫太医了,许奉先,将回春堂收拾出来,挑几个会办事的,伺候着让莫太医住下。”许奉先得了话,自然下去准备,莫老头子倒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他本来就是来给人看病的,当然要把病看好了再走。而且这小子也有些趣味,并不似坊间传闻那般,毕竟是个十岁小儿,那些以讹传讹的闲话姑妄听之,不可信之。   “博衍,你跟太子许久未见,请殿下去你那院子好生聊着。”慕凌恒说完,大堂一群人东西南北各自散去。   因等药费了两个时辰,慕博衍跟景云接下去聊了几句,跟着他的宫人在边上催,看着天,是快暗了,便告辞回去,回宫前他说:“博衍,孤会奏请父皇,每日来王府看你。”你能看见的时候,希望第一眼能看到的是我。后半句只是藏在心里,不能说出。   若是庄舟,肯定会说,何必呢,但他现在是慕博衍,他能做的只是点头。   之后的日子,扎针,喝药,泡药汤,然后又是脑袋上扎长长的银针,喝很苦很苦的药,泡味道很奇怪的药汤不间断循环,间或景云来看他,跟他说几句话再离开,日子便又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慕博衍觉得他接下去十辈子的药汤苦水都在这小半年喝完了,也不知道从哪天起,眼中慢慢有了光亮,虽还不能视物,但也好多了。   “王爷,过不了几日,世子的眼睛便会恢复如初。只是……”老头子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忍,“王爷……”   慕凌恒看了一眼这个老人,初见时自己还是孩童,如今他已垂垂老矣,“莫太医,实际上本王应称呼您一声老师。这天下毕竟是景家的天下。”攸宁在时还好说,天下安定,虽不说四海升平,倒也算是平平稳稳,没有战乱,也没什么大的灾祸,粗粗一望,倒不失一副国泰民安之相,他乐得当他的闲散王爷,也无不可,他与攸宁,对皇帝多少也是心怀感激的,毕竟是他的成全,才有了他们的琴瑟相合,给了他们一段静好岁月。攸宁去后,经过好几十年安稳的北境却也耐不住骚动起来,朝中官多,真正能领军的将领却少,父辈们早已凋蔽待尽,仅存的也都年事已高,纵然还是志在千里,毕竟已是伏枥的老骥,年轻一辈倒是有几个,可惜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沙场风沙的磨砺,更无刀光剑影血气冰霜的洗礼。请缨北去,为了平定漠北骚动的匈奴,更是为了震动西南东北的蠢蠢欲动,也为了那帮年轻的肩膀能早日撑起大夏的四围安好,护佑这万万千千的大夏子民。“老师,皇上那就烦劳老师多言语两句。”   莫怀远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王爷的所行所愿,皇上定然是心知的。”   心知吗?慕凌恒的目光停了一瞬,变得空落落的,自己所行之事明面上的从来都不遮不掩,暗地里耍的手段也不避他的眼线,高高在上的他自然都是知晓,而他所愿的,那人真的知道吗?就算知道,他愿意给吗?至少到这会,那人还了博衍一双眼目,接下去会怎样,对大部分人说来日方长,但他却是鞭长莫及了。   莫怀远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便也退下了。皇帝找他来,是为了中兴王,小世子只是顺带,但他一见便知,看着与常人无异的中兴王已非他力所能及了,树木生虫无关紧要,灭了虫细细养着也就好好了,照样会叶繁枝茂,而中兴王这棵大树,却是从根里烂了,别人不知,当事人自己却是知晓的,他看过也是知的。皇帝不信,才让他来,他嘴里说出实情,听皇帝喃喃地那句——“朕终究是留不住他吗?”他方明白,皇帝不是不信,只是想要有个人来将他从明知不可能的奢望中叫醒。   那日,慕博衍的眼睛看见了,他看清了那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长发束起,眼睛深沉如一汪清潭,眉长且黑,刀刻般深邃,眉目怎么看怎么凌厉,脸较长却又刚刚好,鼻梁不算高挺配着上薄下一般的双唇,整张脸看起来很顺眼,看这双小眼睛转了几转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看,突然就笑了,能看见就好。那个笑却让慕博衍有些恍惚,这个男人笑起来的如沐春风,原本苍白的双唇好像也沾染了一丝色彩,很好看。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门外有声响,而那个人已经走开,听到门外人说“太子殿下来的刚好,博衍应该能视物了。”   马上有个人推门而入,疾行的风带着衣袂飘起,十多岁的少年在光照中向他走来,“博衍可能看见孤?”博衍点点头。   “刚能看见?”他又点了点头。   “孤……我是博衍开眼后……第一个见的人?”先前两个问题都是笃定的陈述问句,而这句却带了些许疑虑。慕博衍不知为何,还是点了点头,这次还带着笑。   中兴王府可能是流年不利,先是世子瞎了双目,然后又不小心撞伤了脑袋,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人阎王那边抢回来性命,上天见怜,又蒙皇恩浩荡,寻得良药觅到神医,好不容易恢复了眼力,却不成想这边刚得了好消息,那厢王爷病下了,而且这一病就如撑天的大山颓然倾覆。   慕凌恒的这病,让慕博衍的心下很是不安,活了快三十年的庄舟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这个世间,不管时光如何翻滚,死亡跟疾病都是那般的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也不管你是身无长物,被人视为蝼蚁,都逃脱不了。这个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看清的人,也应该是这个世界跟他有着唯一骨血相关的人,那个笑他记得清楚,然而这个男人真的就要死了。他是真的难过,就算他们一直不怎么亲近,连话也说的不多,骨血里的东西,却不是轻易可以抹灭,那十年的年岁里庄舟不在,这付躯体却是在的。   不知何时,眼睛早已模糊一片,眼泪滴滴下落,湿了衣襟,也湿了慕凌恒的被头。长长的手指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糙,温柔的擦去小儿脸上眼角的泪珠:“衍儿,你爹我跨东风骑白马,人间叱咤,这双手挽过大弓,降过烈马,也曾千军万马中一骑一枪提回匪首。却留不住你娘,如今也擦不去我儿眼角的几滴清泪。”   散着的一头青丝靠在宽大的床上,本是颀长的身体此刻却显得单薄起来,消瘦的面颊让五官更加分明,原本一般的鼻梁好像也□□了几分,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他说的那几句话,慕博衍估计是不懂的,这个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又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趟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更不用说像这般好好说话。   中兴王半生戎马,留不住妻子,儿子差点成了瞎子,对他而言,这一生又有何可用来标榜,有何可让他欢欣愉悦?慕博衍明白他的无奈,抽抽鼻子,硬是止住了两行热泪:“父王是大夏的中兴王,可儿子不孝,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当个纨绔,儿子还需要父王您在旁教训责骂,才可免得坏了中兴王府的几代声名。”   却听慕凌恒笑出了声,拉着他更靠近了自己,手摸着他的头,很美好的一幅父慈子孝,只是他说的话却是:“我慕家几世忠良,保家护国,也是时候该让后世子孙享享这大树下的荫凉了衍儿若要当纨绔倒也未曾不可,斗鸡走狗,听曲喝茶,锦衣华服招摇过市,只要不是误国叛逆,不害人性命,京城多个衍儿这般只爱吃喝玩乐的纨绔又哪里算是辱没了中兴王府。”   “那衍儿答应父王好好当个纨绔世子,父王您一定要好好看着。”   这父子的对话内容非常不着调,但语气是一个赛一个正经,此时屋子里在侍奉的那几个人都是不动不摇,假人似的站在自己站的位置,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第4章 父亡   中兴王终究是没能熬过去,皇帝特地下旨赐了身后之地,又亲自着人操办相关丧葬事宜,亲眼看着王爷入棺封钉,以亲王之礼葬之,也算是给了中兴王府天大的荣宠。慕凌恒还在的时候,莫怀远进过一次宫,也不知君臣二人说了些什么,皇帝一声长叹,就让中兴王府自己护着慕家的那股血脉吧。   灵堂前,披麻戴孝,慕博衍恪守着身为人子的最后孝行。连着几日没有认真吃东西,更未曾好好歇息,大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身为庄舟,没有这样的机会,慕博衍的职责就由着他来负,就当是谢他给了慕博衍这一身性命,也谢他最后为慕博衍指的那一条纨绔之路。庙堂之高却不胜寒,中兴王的称号足矣。   眼前一黑,慕博衍昏厥过去。   悠悠的好像又抽离了身体,梦里的慕凌恒意气风发,抱着个小小的孩子,边上站着一个青纱长裙的女子,青丝飞扬,却看不清脸,那个小孩,是慕博衍,那名女子,应该就是短命的中兴王妃。如今这一家又可以团圆了,真好。   掐了好一会的人中,灌了一大碗的苦汤,慕博衍在许奉先的怀里醒转过来,眼神有些空,看一眼白布黑纱的堂前,说:“许叔,我梦见爹和娘了,他们很好。”   许奉先看着怀中的孩子,乌仁黑瞳,心下一紧:“主子好生休息,这偌大的王府还指望着主子,灵堂之上的事,奉先会看着,王爷的后事,定会妥当。”   慕博衍已坐起身子,点了点头:“有劳许叔,我歇一会,再过来送父王,让他走得心安。”   最后守灵那夜,景云来了,也算是替着他父皇来送这戎马半生,护卫下大半江山的王爷卫国的大将军最后一程。看着一身稿素的慕博衍立在棺椁边上,倦容满面偏偏那双眼目却是晶亮:“博衍,节哀。”思绪良多,最后出口的只有这几个字。   太子刚至大门便有人来报,此时见他来到堂前,慕博衍跪下躬身长揖:“臣代父王谢过太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景云觉得慕博衍生疏了,想要说话,前来吊唁的人又络绎不绝,他到来很多人都行礼或跪或伏身。灵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示意众人起身,走上前扶起那个小人。四目相对,却是沉默了空气,接过点着的那柱青香,插在灵前,“王爷一路走好!”   又到孝子身边,轻说:“博衍,莫要过于哀伤。”却见他清淡言语:“嗯。”   二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旁人听不见,吊唁的宾客上完香都出了厅堂,太子不好久待也离开了。   前半夜,王府人头攒动,后半夜冷冷清清却是只剩府中人还在守着,怕他冷,下人拿狐裘大氅给他披着。突然,寂静的夜空中传来一阵马声嘶吼。很快府前来了一位盔头甲胄身佩长刀的将军,下了战马,将缰绳交与门前的护卫,阔步入堂,看着堂前朱红的棺椁,院中满是香气烛味夹裹着上好木材的清香。似在自言自语:“倒是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也不算屈就了慕老弟。”走到堂前,手上多了小把仆从替来的清香,皱了皱眉,走到棺椁边上,折了香柱,一个抚着打磨的精滑细腻的棺木纹理,一手摸着慕博衍的毛绒的脑袋,“拿坛好酒来。”   没人制止,却也没有人有行动,还是许奉先亲自去酒窑挑了一坛陈年佳酿,送到那人面前,“魏将军请。”   来人接过酒坛,空手去除坛上封泥,揭开封,酒香四溢。“凌恒,酒可是好酒,这次就让你先喝。”话说完手一倾,清亮的液体落入空中,溅入地下,淌在慕凌恒的棺前。又将酒坛送到自己嘴边,头一仰,哗哗的酒水遍倒入口,咽下喉,入了肚。就算洒出了一半,顺着下巴流到衣服,溅到时慕博衍脸上。但一整套动作下来,无滞无带,如行云流水,看得人是豪气万千。抹一下唇,将那坛往慕博衍身前一推,说:“小子,来,你也来陪你老子喝。”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粗上几分的大坛子,慕博衍倒是没犹豫,小胳膊小手马上接过坛子,学着他那样子,仰脖子就往嘴里灌。辛辣的酒气让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脸腾的就红了,喉咙尤其难受,忍不住咳了起来。那人拿回坛子,看着他微红的面庞,“好小子!”酒洒了一小半,喝了一大半,坛子差不多空了,他甩手一掷,原本就是泥土烧制的东西也就回归本源。“都下去。”声音洪亮,然后又压下了几分,站在棺木的正头,“让我们爷仨好好说会话。”   慕博衍摆摆手:“都下去吧。我陪着将军和父王说说话。”   原本木头似站着的人们很快就动了起来,不见了踪影,整个厅堂灯火通明,只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在庄严肃穆的白帐黑纱之间,陪着那具深沉的棺木。少了那么多人的灵堂阴郁气息瞬间就重了,夜风袭来,伴着门口白灯笼一晃一抖,鬼气森森。火盆里烧着的纸钱灰末卷起一个小旋风,慕博衍又往里扔了些纸钱。此时魏无忌解下配刀,席地而坐,与跪在蒲团上的慕博衍相对。   看着对面烧着纸钱的白衣小子,一不小心迷了眼,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正在揉搓自己的眼睛,叹了口气,跨过手,将他拎起来,“坐着吧,别跪了,你爹不会在意的。你这小身板,可要好好的。”   这些天,来的人很多,却甚少有军中的将士,像魏无忌这般的更是没有。一来京中封侯拜将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或是承了祖荫的少年,空有名头。二是中兴王一向是大夏的威慑外族的那块大招牌,虽然离了疆场数年,这病也拖了有大半年,但为了安稳境内,震慑外族,军中有声望的大多在边境驻守。三者离了疆场的慕凌恒早早就将手上的权归回了大夏的皇帝,他在外征战的大部分战功也由着皇帝做主分封给了随着的将士,现下军中声名正旺的几位大将与其说是中兴王带出来的,不如说是大夏皇帝封赏提携上来的。是啊,这天下是景家的天下,这守卫天下的将士自然也是皇帝的将士。中兴王再高贵,在大夏终究也只是个异姓王爷罢了。慕博衍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那具躺着他那个便宜老爹的大棺材,终于把屁股放在蒲团上,伸长腿坐着了,手里有一把没一把的往火盆里丢纸钱,倒是没让火熄了,回道:“我挺好的,比我爹好。”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天问鬼神。一老一小坐在堂前,有一搭没一句的说着话。   自己瞎眼的那半年多,慕凌恒病着的那大半年,有着庄舟灵魂的慕博衍对这个大夏的朝堂内外了解足够了,当了一年多的慕博衍,作为庄舟的年岁长久就好像前世那般遥远了,如今他很少会想起作为庄舟的日子,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好好活在当下,他不是庄舟,那就作为慕博衍过好这一生。魏无忌也是常年驻守在外的将军,京中倒有是宅邸,却只是空宅,有的只是扫尘的家丁下人,并没有主子。倒也不是没有住过,前些年回来的时候都是会住进那宅邸的,魏夫人早些年去了,留下的一儿一女都随行在侧,宅子自然就废在那了。听说小时候,魏将军还教过他功夫,算是他师父,作为慕家的未来主子,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三脚猫功夫还是个没心没肺的粗神经吊儿郎当教的,看来从一开始,慕凌恒铺给他这个儿子的路就是蒙祖荫只能坐吃山空的纨绔路,庆幸中兴王这树够大,他应该吃不空。   “小子,你有十岁了吗?”身为将军也是个糙汉子,自家女儿儿子的生辰都不怎么记得牢,这个小徒弟的年岁没记清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十一。”慕博衍回道。   “十一……”魏无忌念叨了几下,“深宫之中长了十年,喝酒倒还是有几分慕家儿郎的气势。”转而脸色一转,“生于富贵之乡,深宫妇孺教养,你也要记得你是朗朗男儿,坚定的立身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切不可沾染那些乱七八糟。”   慕博衍听之一愣,这话从何而起。又听他说,“中兴王府就要靠你了。”顿了一顿,似是思虑过后还是不够放心,“你是太子侍读,自然与太子较为亲厚,太子勤敏好学,是不错,只是……”   魏无忌戎马出身,虽常年在外,但好歹也入仕封将了好几十年,不擅长官场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但肯定是看的清楚,皇帝春秋正盛却多疑多虑,太子尽管坐着东宫之位十好几年,其他皇子们的虎狼之心又怎会没有,江山的归属谁不想争上一争,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又哪有定论,将军是不想他搅入皇家兄弟相争的那摊烂泥中去。灵堂上的白烛燃得正烈,在不大的夜风鼓吹下呼呼作响,火盆里纸钱还在烧着,少年原本白皙的脸色在火气的熏陶下添了几分坚定,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亮似夜空星辰,目光深沉,正正的对上魏无忌的目光,好像在说,他什么都知道。慕博衍轻轻一笑,拿木棍踢了踢盆中炭灰,又往里添了几个元宝纸钱,火又腾了起来:“我不过是个蒙着祖荫的二世祖,祖上荣光才得以生在帝都,得幸让皇上养在皇城,偶尔给皇帝陛下逗逗闷,一个黄口小儿,京中的诸位大人们,又会有哪个真拿我当回事。”脸上的笑慢慢退了,眉头还轻蹙,“我是不妨事的,倒是将军那……博衍谢将军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只是将军就这么未受旨意擅自入京,麻烦会很大。”   魏无忌却笑了:“千百里风月山川,我过来了,一道道或开或闭的城门,我过来了,夜半紧闭的京城又如何,如今我不是到中兴王府了吗?咱们的皇帝,若是要拦,又岂会让我见到凌恒这最后一眼。我魏无忌坦坦荡荡铁骨钢身长立于世,外攘夷内安民,虽不曾为大夏开疆扩土,守关镇贼也未曾让外族进我版图一步。如今一骑一人千里奔赴送故人最后一程,又何惧小人的闲言碎语。”   “将军说的是。将军坦荡无畏,顶天立地,刚直不阿,”这位魏将军的为人他知晓,刚正不阿,义薄云天,治军严明却不免有些食古不化,慕博衍想要提醒他一句,“博衍想要说,过刚易折。”小孩子的声音还带着特有的奶生奶气,说的话却是大人气十足。   过刚易折?魏无忌看向他的眼光变得不一样,原先只是看着个后辈小儿,这会才觉出不同,看他那低眉垂眼的模样,悠思沉沉,又哪来半分少年稚子的影子。慕家小子当了半年的瞎子,眼睛还没好透又遇上亲爹病如山倒就那么的说走就走了,再往前牙还没长齐就失了亲娘,被远征戍边的慕凌恒抛下,让皇帝抱进了宫,这中兴王府住的时间还不如大内禁宫长远的多。   “小子,深宫内苑里你看到的那些鬼蜮伎俩小人手段并非多少高深,若有心人人都成。你记着,男儿生来坦荡,不可让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迷了眼失了心,那些么个龌龊腌臜乌糟之事不能为,不屑做。铮铮铁骨不可弃,就算折,也要宁折不弯。”魏无忌日光如炬,他的话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慕博衍只是垂首坐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瞳孔,整个灵堂沉默良久,才听他应了一声:“是。”魏无忌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国之栋梁,却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禁得起战场的横冲直撞血雨腥风,却不知道禁得住几回朝堂宦海的口蜜腹剑暗箭难防。心下叹息,又有些自嘲,自己还是太过唐突,魏无忌是黄泉也是一路走,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不听劝,不纳言,到了黄河也是心不死,明明是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却……当得起一句铁骨铮铮,不愧应人一声大将军。   看那小人身量还未长足,胳膊跟麦秸似的,魏无忌叹了口气,大手伸过来,又摸了摸他的头,望着灵堂外那片黯淡的天空,柔下声:“你还小,莫要学了那些。慕家人丁不兴旺,想好好看着你护你长大,可我又常年驻守在外,中兴王府的小王爷太过金贵,带不得在身边,天长路远,照应不到你,京师之地,繁华异常也充斥着波云诡谲,你要好自为之。”   “嗯。”   听闻魏将军出了中兴王府便牵着马向皇城去了;听说魏将军在皇城下跪了半宿直到皇帝早朝;听说皇上有感将军与王爷的深厚情谊,不予深究;听说魏将军一路陪着小王爷护着棺木直到陵寝……   慕家虽说家大业大,世代忠良为大夏披肝沥胆,末了末了却是人丁稀薄,送葬的长长队伍中,除去慕博衍,竟无旁枝剩下,有几个远亲也是慕家女儿远嫁留下的后代,说起来与慕家已相距甚远。慕博衍看着在他身边这个肩宽倍阔的人,虚情假意中带来的那份难得真情,心中是感动的。 第5章 远离   葬礼之后,虽说还要忙到尾七,但相关他的忙碌少了很多。皇帝说是免了魏将军的责,但未奉召的他也不能久待京师,陪慕凌恒酒喝过了,最后一程也送了,跨上他的枣红马,一人一马怎么来的,也就怎么回去了。日落西沉,那一人一马的身影,纵使关山度若飞,也是止不住那份凄凉之意。   熬个几个通宵,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稍微可以松了松,本来就有些弱的身子凉风一吹便有些病态,一下便倒了下去。许奉先赶紧让府上大夫给看看。先是世子眼瞎,然后又是王爷病倒,府中多了大夫,府上人口本就不少,这么一来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方便了不少。   慕博衍躺着睡了,等醒来就见景云坐在自己的房中看着他。见他醒了,上前靠近,手抚上他前额,说道:“还好,倒是没烧,大夫说你最近忧思过甚,过于劳累,又受了点凉,快把药喝了。”   景云的亲昵他有心躲闪,身子往后侧了侧,看到太子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顺带又拨开那有些散乱的头发,眉头就蹙在了一起,眼睛瞟向一旁,刚好看向桌案上放了一碗黑乎的药,还冒着热气。景云倒不疑有它,以为只是不想喝那苦药,又记起他泡了半年的药罐,也难免。“是嫌药苦?”景云与慕博衍自小在宫中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亲厚的,既然他打定注意做京城纨绔,还是莫要与这个东宫太子要过于亲近才好,自己刚才的躲闪多少又有些不妥,就算生疏也要慢慢来,于是也就顺着他的话点头。   此时景云站在床侧,他还躺着,君臣有别的道理还是懂的,撑着身子就要起来,抿了抿双唇,开口唤一声:“太子殿下……”   景云忙帮着他坐起身子,又拿个软枕,将他轻轻靠在宽阔的床头,讪讪一笑:“多日不见,倒是学会了多礼。”却还是好声好气的端过药碗,舌尖碰了一下,又转过头吩咐左右,“还不快去拿些蜜饯来。”药递到他嘴边,“还好,不算太苦,就几口。”看着那好看的眉皱着,喝完那碗他说的“不太苦的”的汤药,景云又喂了颗蜜饯到他嘴边,嚼了两口,才算让双眉微微舒展开。人窝在被子里,眼神有些恍惚,许是真的累了,景云看他这个样子,轻轻的拍着他的手背说:“浮生瞬息,王爷又何尝不是轻举远游去了。博衍,你要好生顾好自己。”   “嗯,我知道。”慕博衍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父亲一向念及母亲,舍不得让她等太久。这会儿二人再见,可能刚好就是父王所想。”是啊,既然少年夫妻无缘修成老来的伴,纵使生死茫茫,那容面未改,定然是能一眼就认出。三生石前,忘川之畔,又可携手再续前缘,离了这富丽堂皇却空旷寂寞的王府也是好的,“我知道,父王一直都想着母亲,如今,也挺好。”   景云不知道博衍说挺好的时候心下是有多沉重。他只记得那个跟他一起在深宫长了八年的那个人,每次看到皇兄皇姐受到自己母妃的宠爱关心,那个人都会看一眼,然后轻哼一声,别扭的转过头,又偷偷悄悄的再看两眼;每次听到中兴王胜利或者回朝的消息,弯弯的眼眸中满是欢愉,虽然常常都会很快消散。他有一个当皇帝的父皇,同住宫中却仿佛隔了天涯般遥远,只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坐在金銮殿上,坐在金漆玉砌的高椅之上,高高在上。而他亦有一个称为王爷的爹,海角天涯真真的隔着千里。两个孩子一个爱闹一个内敛,身份不尽相同,性格也泾渭分明,却都缺失了母亲的温暖,也体会不到多少父亲的关怀,两个小小的人,在华丽异常的皇城中同病相连。景云握住慕博衍的手,曾经高贵又冰冷的宫殿中,有多少次两只手就是这样的互相取暖,对着他说:“我还在,你也还在。博衍,再好的安慰话都是轻飘飘的,像你说的,王爷这一走,也算他的得,得以与王妃再聚。再过阵子,等丧事料理完了,我就接你回宫,再一起读书,也就跟先前那般,没有什么不一样。”   慕博衍瞎眼的时候,日上三竿而起,起来吃几口东西,外面园子里坐坐,除去看病吃药睡觉的时间,空了就让识字的仆从给他念念诗读读文讲讲光怪陆离的演义小说,兴致来了再听个小曲。诗词歌赋,山水地理志,民间传说市井画本都有涉猎,听累了就又在塌上或床上歪个脖子睡去了,简简单单却也是欢愉异常,虽说那时候是为了平稳情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更多的是想让自己处于无忧无虑随遇而安的状态,毕竟是个瞎眼少年,混吃混喝混日子罢了。好不容易眼睛好了,活动也多了,每日去便宜老爹那请安,陪他说说话,剩下时间,自己看看书,闲暇练练字,作首前言不搭后语,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的歪诗。这一年多,不是他有毛病就是他爹一病不起最后药石无效,回天乏术,太子侍读这份工作自然也是没有再继续下去。   是了,当初慕博衍被景既明抱养入宫,除去中兴王世子的身份,他还是太子的伴读。抽出手,转而握住那只比他要指节分明的手,记起那夜魏将军的话,好久都未言语,才淡淡的说:“太子侍读向来都是世家子弟,如今父王去了,博衍便是中兴王,再以伴读入宫多少有些于礼不合,臣想,若是要读书……王府也该自聘西席……”说着,松了手,看了景云一眼,又马上垂下头,不再言语。   自古以来,子承父业,父亲去世了,爵位功名就由嫡子继承,慕博衍无兄无弟,这中兴王自然就是他,承了位,不管是十岁五岁还是刚呱呱坠地,便再也不是眼中的孩子,而是这王府的主子,大夏的王爷。景云想说,你不一样,你自小便长在宫里,只要你不说,父皇不提,也算顺理成章,这侍读还是可以做下去的,不会有人觉之不妥。可是如今却听他说将出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你不想当这侍读?   这个借口既已说出,景云心下不免失望:“博衍……”   “魏将军送完父王便回了西南驻地,”慕博衍接着低声说,“将军说京师繁花锦簇却也是不可捉摸,父王说博衍不学无术,当个纨绔就好。太子殿下毕竟是太子殿下,但为势所迫,免不得对一些事一些人只能听之任之。我想,我入宫,若是不小心惹了什么岔子,牵连到你……”一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背上反复摩搓,弯一弯眼角笑着看向他,“你虽挂着太子的称号,却无权无势,我就想啊,我也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成大事,但若是我不进宫,你一个人可以更加小心谨慎,不用为我分心,而我这王府也能是你在宫外一个可以安心的归处,让你能放下心,放下俗事烦恼,跟我能说随意几句闲话家常……”   安心的归处。景云心想若是我再大上些,若是我再努力一些,就可以为你建个安心之处,不让你年纪小小却操着如此心思。可又听着他不再似先前那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多礼的生份,只是你我相称,轻轻淡淡的说着话,让你有个安心的归处。多好啊。紧绷的侧脸也就松了,末了说:“嗯,这样也好。”   天早就黑透了,屋内的灯点亮了,慕博衍下床坐在房中,怔怔的看着门口,景云走了有段时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分明,又好像什么都是虚的。许奉先领着京生进来,屋子里那几个小婢女悄悄的退了出去。   “主子。”听许奉先叫他,方才回过神来。看他身后跟着的京生,四五岁就被买进王府,也算是府里一直陪着慕博衍的人,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有大人的样子,厚实的嘴唇,一张脸周周正正还着些孩子的肉乎,一副憨憨厚厚的模样,自己若在府中居住便是他贴身跟着伺候着,倒也是亲近。这两年更多的时间都是随着许奉先帮着管理这偌大的中兴王府。   “许叔。”慕博衍收拾回心神。   “主子。承蒙主子抬爱唤奴才一声许叔。”许奉先的声音听出了些沧桑,“老王爷的后事也已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还有陛下派人看着办着,老奴也就放心了。”细细看,许奉先鬓角都有些染白了,额边眼角也有了细纹,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外表年轻很多,实际也是一个快五十的老人了。突然他朝慕博衍跪下,京生也跟着跪下。慕博衍想要扶他起来,麦秸一样的胳膊却是使不上劲,老人又坚持跪着,只好做罢,听他继续说,“京生这些年跟着奴才学了不少,也差不多可以接下这王府管家之职了。府中该遣该打发的,奴才都已经打点好了,新买来的人就交给京生管教了。奴才老了,也是时候该回乡。”   慕博衍不怀疑京生的能力,更不担心许奉先的教导与培养,京生虽然年岁尚小,管家的职位相信他是可以胜任的,打理得起这座看着大却空旷的王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那点事。“您可以继续待在王府的。”慕博衍好像又有些走神,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   许奉先的头已经磕到了地上,又说了一遍那句:“老王爷走了,老奴也老了,该是时候了。”慕凌恒死了,府里那些不该留着的人也遣了,他这个老人也是时候告退了。烛火的亮度比不得现代的灯光,昏昏暗暗间,慕博衍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人,原来不止鬓角染了白霜,束起的青丝之间也杂着不少华发。他想明明是当王爷,家财万贯,尊贵无比的王爷,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接下去的日子会比曾经他最无助的时刻更要艰难呢?目光又落到稍过一点的那个少年身上,这段时日许是过于劳累,身上的衣服好像也宽大了不少,好像又想开了一些,“京生,扶许叔起来吧,许叔年纪大了,也是时候回乡养老,享天伦之乐了。”   京生终于扶起了许奉先起来,许奉先看着这个小小少年,嘴唇抽动,想要说话,哆哆嗦嗦却又无从开口,最后才说一句:“谢王爷。”虽说慕博衍承王位已是事实,但真正唤他一声王爷的许奉先还是第一个。慕博衍没有回话,朝他摆了摆手。京生搀着许奉先走到外间,许奉先转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半闭眼微垂着头坐在凳子上的漂亮少年,若你能一世安好,多好。低声说:“去王爷边上照顾着。”憨厚的少年也回过头看一眼那个烛火中的少年,又看一眼这位亦父亦师的老管家,许奉先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从少年松开的手边走过,出了房门。   京生打小就进了王府,王爷常年在外,小王爷又被接进宫中养着,每次回来他都跟在身侧伴着,虽说身份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小孩对着小小孩,倒也是亲近的,他是真心待这个粉嫩瓷娃娃般的主子。回到屋里,看那个小小少年呆呆的坐在那,盯着桌上那盏油灯,回想起刚才许奉先慢慢离去的背影,突然两个画面就在泪光中重叠在了一起,吸吸鼻子,低头把眼角的那几滴泪水偷偷擦去。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边:“王爷,喝口水吧。”   慕博衍看着京生红着的眼眶,泛着一层黑的眼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过了一会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王爷,您先去歇息吧。”京生的眼眶又开始犯酸,“王妃走得早,如今老王爷也狠心的就那么去了。王爷,以后王府就指着您了,您可要好好的,不然……不然……”   京生还没来得及不然出个什么,就听慕博衍说:“许叔是明天走吧。你记着去账房支笔银子给他老人家拿去。至于多少,就由你这个王府管家做主。”京生一愣,停了一会,又听他说,“明儿我就不去送他了。”   京生努力的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落下了,点点头:“王爷放心,奴才记下了。”低下头,手背飞快的抹过眼睛,“夜深了,奴才伺候王爷睡下吧。”   慕博衍点点头,让他搀着,褪了外衣鞋袜,躺回了床上,京生给他盖好被子,又轻轻掖好被头,房中的烛火随着窗缝外吹进来的细风一跳一跳。盖好被子,京生起身又去把窗关符了,看慕博衍有些无神的双目,王爷的身子本来就弱,又连日未能好好安歇,以为他是精力不济,站到床前,俯首小声的说:“王爷,灯光亮眼睛,睡不好,奴才把灯吹了,不必怕黑,奴才就在外间守着,有事就叫奴才。”   慕博衍躺着,盯着帐子顶看,听京生那么说,“嗯”了一声。京生灭了灯,摸着黑往外走,借着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月光小心点还是能看到一点的。却听他的小主子悠悠轻轻的说:“没事的,京生,有我呢。”然后又听见床那边的人翻了个身。说那句话的声音很小又很轻,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童音,软软糯糯,却让京生再也忍不住鼻尖犯起的那阵酸楚,眼泪无声就落了下来,转头看,只看到深夜里月光下那更暗的一团黑影。京生就决定,这辈子一定都要跟在他身边,看着他,顾着他。 第6章 宫宴   万籁俱寂,这个时间京城应该也开始静下来了吧。可能是白天睡得多了,慕博衍安静的躺在那,却是睡不着,借着窗棂透过的微光,对着床顶挂下的纱帐发着呆,过了一会,就听外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鼻鼾音,终是忍不住笑了,到底是孩子,入睡也是那般的快。他发着呆,思绪飘忽着,慢慢的眼皮也就沉下来了,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是睡着了。   梦里的他回到了小时候待着的那个院子,那座泛着破败和荒凉,弥漫着空寂的大院,又看见了那扇朴素的灰白色的大门。进了门,是那座矮小的建筑,墙壁上的白灰已经开始脱落,或是慢慢卷起,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青灰色的水泥砖头,还有那些歪歪妞妞的涂鸦和粉笔字。墙角院落都长着野草,带着一层白雾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推开那扇黑漆皮已经翘起的破旧铁门,随着门的开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伴着漆皮的脱落。又回到了那间卧房,房间白色的墙皮也脱落了几块,中间放着几张简易的双人床,床上铺着的被单枕套都是也都是泛着灰的白。   孤儿院的孩子很少是真的父母双失,无亲无故,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被自己的父母遗弃,因为某些不一而足的原因,每一个的人心中都被划下了一道无法掩藏的伤,早熟又敏感。庄舟是真正的孤儿,某种意义上这竟然能算得上一个优点了。他见过看上去明明那么纯真的孩子却会做出你想象不出的残忍,他比谁都了解一点点的恶意,就足以蔓延并吞没一个人的所有生活。没有人是恶人,但人性却是恶的。庄舟自然也有着他的恶与自私,他对大多的事都淡漠不理,而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你做的甚至并不是你想的,你只是站在边上看着,甚至没说一句话,却还是会有人受到伤害,才知道冷漠也是能推人入地狱的残忍之手。   梦中明明没有一个人,甚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已经认命将自己当作慕博衍了,为什么还是会那么压抑那么的不安。是在提醒他?还是在给他警示?梦中惊醒,再睁眼,房中还是暗的,京生断断续续的呼噜声还响在耳畔,好像稍微给了他一些安心的底气。   他在想,为什么小时候会那般冷漠,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不是那般冷心的人,明明自己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的看客,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是伸不出这只手呢?夜色中看着那双手,那么小那么瘦,胳膊跟小棍子似的,记起跟京生说的那句“有我呢”,想起景云说的“我还在,你也还在”。他突然就想明白了,慕博衍跟庄舟是不一样的,就算都是失母丧父的孤儿,庄舟一直都是一个人,至少慕博衍身边有人真心待他好,慕博衍也有要顾着的人,到底他是中兴王。庄舟已是前尘往事,如今他要重活一遭,是时候该告别了。   慕凌恒的身后事结束已经有些日子,王府大大小小的事儿一堆,都要京生操持打理。自从当了这管家,京生的脸好像就换了个样长,那两眉毛动不动就叉一起,圆睁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不是手上忙着算盘珠子就是脑子里打着算盘。一开始多少有些磕碰,难免也会捅些篓子,弄得这少年焦头烂额,食不好寝不安,眼睛周边浮着两个深重吓人的黑眼圈,一副要死不死的死人相。   慕博衍倒是不在意,京生毕竟年轻,事情办砸了,损些钱财,他不在意,王府财大气粗,那些身外之物他更不在意,随着他去。慢慢的上手了,却也是把好手,前期损失也就当是培训费了。不多久,田庄铺子,仆从婢子,钱进钱出,上下打点,礼尚往来,都挺像样的,家里家外也都好好的,他这个王爷自然更是好好的,每天看看书,写写字,没事耍套拳舞会剑,按他自己的话说,这身子太弱,练点花架子也是好的,可能哪天就能来个英雄救美呢。京生心下翻着白眼,这主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不过这英雄救美的梦倒是做的挺美,不管怎么着吧,练练身体也是好的。王爷一练功,丫鬟小厮就开忙,铺垫子搬椅子,一见停就上前用锦帕擦去那本就没出来几滴的汗,边上还备着汤汤水水,茶点糕粮……怎么说呢,这照顾的实在是有够周到。   说了要在府中读书,倒还真是见慕博衍三天两头就窝在书房,不是练字就是拿着书,可京生去换茶水时看一眼,不是那墨都被自家主子磨的比鼻涕还黏了,主子还在磨,眼睛却是散着光,心思早就不知飞哪去了。要么就是捧着一本书大半个时辰不翻页,好几次京生见王爷手中的本子是倒着拿的。聘的西席先生倒是乐得清闲,毕竟人是王爷,能怎么办,顺着呗。京生想着这也太费了,这先生在府里啥事不干整天晃晃悠悠的,还要派个小厮跟边上伺候,好吃好喝照料着,末了还要给月俸,王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得想个着给遣了。   京生好是好,但当了家之后对银钱方面看重太多,加着老王爷不在,小王爷肩膀过于稚嫩,偌大王府需要打点的地方太多,总担心赚的少花的多,难免就钻了钱眼,满目孔方兄。而王爷的大手大脚败家样就更让他看不得了。   那日慕博衍照例在书房待着,捧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发了多久的呆,京生在边上细细数着最近的府中的详细,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从府中一天的开销多少到门外那包子摊包子都涨价了,一文钱才够买两包子这种,然后又说起教书先生的月俸多少多少……慕博衍觉着,京生好似生生就成了大人,有时听着他的盘算,心里笑着骂他一声小气鬼,却也是细细听着他的话,听着他在那哭穷,好似王府养不起闲人一般,撑起中兴王府这座巨大的门面的确也是辛苦他了,卷起手中的本子,轻轻的敲下他的胳膊,笑意盈盈:“京生啊,咱府里这么困难呀,行吧,这么着吧,你呀就多累点,手下的丫头婆子小厮家丁什么的看着能遣就遣该散就散,咱俩就凑合着好好过。”手中的书扔进京生的怀里,宽大的袖子扬起来,一片暗淡的蓝遮住京生的眼,又听他说:“京生,你说要是来了免费的先生,多好呀。你也莫要太过为难了,实在不行就遣了先生,大不了本王不念这劳什子的破书了,反正纨绔也无需多么博古通今文才斐然的,认几个字能偶尔冒几句酸诗也就成了。本王觉着以本王现下的学识应该也够格了。”   抱住那本书,京生看着少年一身月白色长袍,没骨头似的斜躺在竹塌上,眉目弯弯笑眼盈人,还吊着一条腿在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腹诽着王爷您那先生请来就是摆着看的,书是自己有一页没一页的翻,字呢想着就自己画上几笔,唉……突然就没了话,苦着一张脸:“王爷说笑了,奴才这就去再合算合算,多养个闲人估摸着勉强还是可以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的比别家大小姐还要规矩上几分,前辈子太过懂事,只身一人要为自己考虑好方方面面,习惯了为周遭的一切多想,为了生活劳心费力,死命读书,死命工作,虽然后来钱有了,挺阔绰的,日子看着也是光鲜,却好像什么都没享受过,白天还是那么忙,晚上却是睡不好,只是那么的累着。顶着孩童躯体的慕博衍自认已非少年,没什么少年心气,不想像先前那般在人堆里跟他们费神费力,如今饿了吃,渴了喝,困了睡,无趣了自己找乐,好好的养着自己,可以犯犯懒,人模狗样理直气壮的过着悠闲发霉混吃等死的日子。慕博衍习惯的不得了,反正这会至少表面上年岁还小,出门也没啥趣味,王府里要啥有啥,多好。   当了那么久的大家闺秀,等慕博衍真正意义上出门见人,又过去了小半年,如果可以,慕博衍还是不想出门,原先在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穿衣随意发型随意,结果中饭刚吃没多久,婢子便开始收拾他了。里里外外套了好几层衣服,人倒是显得大了一圈,看着有肉一些了。眼睛耷拉着,看着这锦袍华服,头一歪看向边上的京生:“京生啊,能不能不去啊?”   京生回道:“这可不成,宫里办中秋宴,皇上特意宣旨让王爷您进宫的。”手上前,特意帮他拉了拉衣襟,整了一下腰带,上弄下弄,看着齐齐整整才满意的放下手。   “就说我病了。”慕博衍有气无力的做着最后挣扎。   “哎哟,我的王爷呀,您就别闹了。太子殿下特意还差人来接,轿子在府门前都等老久了,咱就快出门吧。”说完就推着他往外去。   慕博衍认命的上了轿子,眼睛半开半睁,随着轿子悠悠的飘进了宫。   京师的中心位置是皇城所在,宫殿连着宫殿,金碧辉煌带着富丽堂皇,那么多楼宇不尽相同却又看起来大同小异,身外其中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迷失。进了宫门,又晃悠了一会,轿子停了下来,内城到了。从侍从掀开的轿门走出,看一眼已暗沉的天空,一个小公公已经在轿边候着了,“王爷,太子让奴才来给您领路。”其实有别的内侍会带着来参加宴会的大人们的,景云怕他心思不在,晃晃悠悠就不知钻哪个角落去了,才特意差了边上有眼力的小公公在宫门口候着。   慕博衍点点头,跟在小公公身后,慢慢的往里走。轿子只能送到内城门口,剩下的路要来人自己走才能显示出对皇家的尊敬与忠诚,当然更是为了彰显皇家的尊贵。衣服穿的太多,走起路来就会特别费劲,一步一步走着,也难为他腰板倒是挺得直直的,整个人倒是显出了精神。   到了地方,让人领着入了座。这皇帝还真是厚待他,吃顿饭都让他靠在自己边上。走了那么一段路,早就有些累了,坐了一会,就又开始犯困,悄悄环顾一眼四周,看着没什么在意,掩着口偷偷打个哈欠,半眯着的眼便尴尬的撞上太子殿下的目光,赶紧闭嘴放下手,使劲甩去眼睛里泛起的泪花,心下祈祷着太子殿下眼大无光没看清他刚才的困顿表情,装模作样的冲着太子点了点脑袋,算是招呼。   又等了一会,皇帝老人家终于姗姗来了,该跪该拜,听着皇帝说几句话,听着诸位大人们说着套话。慕博衍可能是这两年睡多了,越睡越懒,越懒越睡,眼睛都快眯成缝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撑着不让自己的脑袋撞上面前的桌案。   终于宴会开始了,丝竹靡靡,宫女舞娘曼妙舞姿开场,内侍们开始穿梭上菜。此时桌案上摆满了东西,慕博衍看去,琥珀碗、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山珍海味,真真是食如画,酒如泉。再抬头,朗月高挂,圆满且光亮。丝竹之声不觉于耳,美丽舞姬玉体婀娜长袖善舞,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月光星光灯光下的宴会热闹又流俗却也是欢乐的。可是再细细看去,黄袍天子高座在上,下坐的宾客看着你来我往,言辞烈烈,却是无聊的紧,彼此之间不过是寒暄敷衍,客套话夸赞语听着好听却是无甚意思。歌舞升平不假,欢愉喜庆不假,却只是浮于表面,都是些数见不鲜的东西。明明是千里共明月,天涯共此时合家团圆的日子,却抛了家人弃了温馨偏偏要来这瞎凑热闹。可虽说是中秋月圆人团圆,能与这天下的主君一起欢度如此佳节,对在座的人而言,是幸多过福。   “博衍。”沉在自己想法里的慕博衍冷不丁被点名,循着声音看去,正是边上的那座大佛——皇帝,忙躬身:“臣在。”   见皇帝向他招找手,他便靠了过去。垂首躬身立在景既明面前,此时景云边上拥着几位大人,错不开身,只能瞥一眼那边。景既明亲昵的拉过慕博衍,“你这孩子倒是老实了不少,这么半天都没什么声响,要不是坐得离朕近,朕都快要忘记你了。”见他仍旧是垂首不语,“以往都是活活泼泼的,怎的这会跟个小老头似的无趣?朕听着,这小半年时间,除了例行的进宫请安,你竟都不曾出中兴王府的大门?”   慕博衍的头好像更低了,轻声回话:“臣身负重孝,又岂敢造次。”   听他这么说,景既明捏了捏那只小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凌恒……凌恒虽为异姓,却与朕亲如手足……罢了罢了,博衍,你好好保重自己,你的孝心朕知晓,可也不要总把自己憋在府里。”皇帝好像又记起了什么,“云儿说你自聘西席,不进宫伴读了。也是了,如今你也算长大了,知事了,翰林院学问好人品佳的学士也多,朕回头给你指个先生。你呀,得空了也多进宫让朕瞧瞧,也不枉朕疼你这么多年。你也可以多去看看云儿,你俩自小便亲厚,莫要太过生份了才好。”   景既明说的亲切,听着也都是随着他的意思,但有些话慕博衍却不敢苟同,他不想陷入皇家的纷争中,太子,皇上都是大佛,他只是座小庙,嘴上还是答得恭敬:“臣领旨。”   皇帝大人点点头,“回去坐着吧。”   回到位置坐下,又待了一会,实在是太过无聊。招手让边上伺候的小公公过来,耳语几句。看那小公公跑上前向皇帝身边的内侍传话,又见那内侍到皇帝边上轻语两句。景既明的目光看了过来,见他躬身做揖朝着自己拜了拜,离得不远,看过去脸色显着的确不是大好,也就冲他摆了摆手。   终于可以退下了。   景既明是真喜欢慕博衍,这孩子打小就让他给抱来,在宫里养着,小孩子心性足得很,会耍无赖爱偷小懒,调皮捣蛋小脑子整天都装着各种天马行空的小花招,挺会玩,时不时跟他逗逗趣耍耍乐,生动得很,不似他那些个儿子古板无趣,肃穆的皇宫中倒是一个难得的好玩伴。伤了眼让慕凌恒领回王府,然后又是慕凌恒出事,袭了位,退了太子的侍读之职,有事没事就托个病告个假,除了偶尔来例行请个安,这一年多倒是没怎么再见这个小人了。如今看着那小人在内侍的搀扶下,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少年的背影,看着竟微微有些佝偻着。小小年纪无父无母,连着他的那根血脉竟然就没有了,只剩他一个人还在那里。九尺龙台坐久了,俯视三江九水这么多年岁,皇帝突然在想,这么个小小的人,天大地大,说起来有王府住深宫,可他有家吗?目光又回到酒宴席台,却是带着阴沉在整个场子上扫了一圈。   等景云得空再看过去,慕博衍那位置已经空了,原先领着他的小太监跑过来跟他说,王爷身子不爽利,跟皇上说完话不久就退席了。   慕博衍站在墙根,上轿前看一眼天上挂着的明月,那一轮明月被黄灿灿的月晕托着,月光如透明的薄纱,挂在这片那红墙黑瓦的建筑外层。月光下宫殿的四角高高翘起,优雅得像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却是一只只飞不上天的死鸟。   前辈子没人陪自己喝茶品茗赏圆月晒银光,没人跟他一起喜乐融融欢乐喜庆的过佳节。庄舟不知道月圆月缺有什么差别,不知道多个人吃月饼是不是月饼就不会那么难以下咽。上辈子没有人与他天涯此时共明月,作为慕博衍在这个普天团聚的日子也悲哀的发现那些本该与他千里共婵娟的人也都去了婵娟之外,清辉下独留他形单影只。 第7章 贵客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还没反映过来就又是一个年到头了。慕博衍倒是没什么感触,反正他的日子一直都是过得那么晃晃悠悠的。临过年,京生大管家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脚不沾地。春节一向是国人最大的节日,打扫除尘备年货,收礼送礼回礼,安排下人忙这忙那,自己主子乐得当甩手掌柜,他只得写了一沓的拜帖让人随礼送出去这府那府一通乱串。然后某一天,王府来了个客人,门子递进来一张拜帖。彼时京生正忙着,看一眼就扔桌上了。等缓过时间来,喝了口茶,记起这么个事,问一句,说是那人还在门口候着,也不催促,就那么静静等着。再问是带着东西来的吗?说不是,只身而来,空着双手。京生有些好奇,这个时候来王府门口求见,不是送礼的,又那么不紧不慢,在门口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翻开看,突然整个人就跳起来了,急急往里赶,还不忘知会下人赶紧把客人请进屋好生伺候着。   “王爷……王爷……”人还没到时,就听见京生的叫唤。   慕博衍放下手中的书,把暖炉往自己边上拉了拉。宽大的椅子垫了好几层皮毛褥,整个人陷在柔软里面,抬眼看着冲进来的京生大管家,“京生,咱怎么说也是大家子的管家,别动不动就这么一惊一乍的。”朝那边的桌椅努努嘴,“坐下把气喘匀了,再跟爷说话。”   京生坐下,几个深呼吸,气息平稳了些,“王爷,有客人。”   “不见。”慕博衍眼皮都没抬。   “已经请进府了。”   慕博衍把自己包在椅子里,漫不经心的说:“你出去说几句话,给打发了。”   “不行,这个人王爷你一定要见。”京生突然直起身子,坚定的说。   经过这忙乱的一年,憨厚少年成长了很多,个子也窜高了不少,这么一站起来,把他整个人都挡在了阴影里。“不见,我病了。”   “王爷,别犯懒病了,这人您一定要见。”京生还在坚持。   “……”这二愣子犯起病来还真是说不通,“谁呀,为嘛爷就要见他?”   京生一愣,才想起光顾着让主子出去见客,客人名字还没告诉,“姚安歌。”   慕博衍让这名字过了一圈脑子,没觉出什么熟悉感,“没听过,不认识,不见。”   京生急了,“王爷快去见人吧。他是莫太医徒弟。”   “谁?”   “莫太医!”   “莫怀远?”   见京生捣蒜似的直点头,这什么跟什么?慕博衍才算明白为嘛京生说这人他一定要去见了。那个老头子的徒弟。他的眼睛算是老太医治好的,他那爹能多撑那么几个月,最后去的不算狼狈也得谢谢他。可给他治眼的时候莫老头没少让他吃苦头,多少有些异样,因为他觉着那老匹夫明明可以缩短疗程让他少受些苦。这老匹夫的徒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但人来都来了,肯定是要见的,不乐意也得见。咱的王爷裹紧外袍,不情不愿的踱着步一摇三晃的去见客人。   厅堂前,远远的看过去,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背脊挺直,此刻微微仰头正对着堂前挂着的那幅王子敬的字细细看着。慕博衍定了一定,原地整出一个笑脸,迎了上去:“本王来迟,让贵客久候了。”   客人听见声响,回转过身,与之面对面,慕博衍才看清了来人。来人年纪估摸十七八岁,个子高,白杨似挺秀的身材套着一身样式简单的暗色长衫,黑发简单的用丝带束起,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那几缕乌发中,细长的黑眸蕴藏着光芒,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轻抿,容貌好看可惜的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慕博衍觉得这个人就好像是黑夜中的鹰,全身散发着冷傲孤清。   慕博衍的皮相长得好,天生长相上就占便宜,不仅好看,还爱笑,逢人就是嘴角上扬带起三分笑意,一笑就带动着眼角眉梢弯起来,看着特别真诚,特讨人喜欢。   姚安歌不喜欢那种不管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脸上却总是一副笑脸盈人的样子,摆出一副嘘寒问暖的真心相,无聊之极,虚伪至极。姚安歌看着他,只觉得这个还没长开的小孩不似师父说的那样,有趣。   用打量的眼光看着这位少年王爷,不说话,只是对视着,面庞绷紧,神情漠然,好像有些戒备,又带着不屑。被这样的视线扫着,慕博衍脸上的笑自然也就挂不住了。   微微收起咧开的嘴,走到一把雕花木椅边上,坐下。然后说:“府上下人招呼不周,让姚公子在外等了这么长时间,冻着了吧。来人,赶紧给姚公子拿个暖手包。”又看一眼桌子,“真是没用,茶水果品也不知道摆上来,这不是让姚公子笑话咱中兴王府的待客之道吗!”   明明桌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的了,京生早就吩咐了要好生招待,又怎敢怠慢。婢女赶紧过来换了壶热茶,倒好茶水,王爷又开口:“姚公子,坐下喝茶。”   姚安歌躬身行了个礼,说一句:“王爷客气了。”倒也就大大方方落了坐。   捧着杯子,慕博衍吹开上腾的热气,抿了一口:“莫老太医可还好?”   “谢王爷挂念,师父他老人家还算安康。”姚安歌有一句答一句。   “哦。”慕博衍看着姚安歌,吃不准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却又好似不经意的说起:“自先父去了,也是许久未有老太医的消息了。听说老人家找了处世外桃源,过着谪仙般自由的日子。”   “师父行踪飘忽不定,如今可能真如王爷所说,在某个世外桃源生活吧。”   听着这意思合着你这个徒弟都不造自己师父在哪?“姚公子未跟随老太医?”   “师父向来不喜边上多人。”姚安歌倒是有问必答,虽说他的回答都有些拐弯。   算了,不绕圈子了,直接问吧:“那姚公子今日来王府是为何?”   既然问的如此直白,姚安歌也是回的简洁明了:“上次师父临行前交待,若是小人学完了他老人家留下的那些书册,闲着就进京逛逛。”看了一眼慕博衍,见他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下的划着杯沿,接着说:“刚好最近把师父留的书都看完了,想想好像挺闲的,就出来了。师父还说,若是进京,便让小人来王府找王爷。”   慕博衍听着他的话,等了一会,确定他说完了,才缓缓回道:“哦。那公子是来王府找本王,看看本王,然后替你师父带句好吗?”   “师父说王爷为人热情好客,定会让小人在王府安住。”借着自己师父的名头,姚安歌倒是不客气。   “短住还是长待?”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听他问了一句。   “不短。”姚安歌回答。   “那既然预备长待,公子为何不租个院子,那样岂不是更方便自由?”   开始觉得这王爷有些意思了,有客来投,竟然开始往外赶。姚安歌的回答倒是老实:“没钱。”   “……”慕博衍愣了,这回答他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啊,这小子到底什么路子。   放下茶杯,正色下来,认真的说:“不行。”姚安歌认真去看这位安坐在太师椅上的王爷。慕博衍的皮肉有着贵族养尊处优出来特有的白皙细嫩,眉眼一分一寸都是精雕细琢似的,虽然带有孩童的稚气,但去了笑意的脸上却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看着竟有些沉稳的意味,说话慢条斯理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疾不徐,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那因年纪尚幼带出来的些许奶气。尤其是那双眼带着的神采,能轻易让人忽略他明显幼小的外在。听着他继续说:“姚公子,你别看这王府看着挺气势的,我跟你说……”大眼睛看看边上的人,靠近姚安歌,轻声道,“我家管家天天为家计发愁呢,三天两头跟本王抱怨说府里开销太大,进项又有限,如果公子住下,肯定多少会怠慢。”   姚安歌脸上好像动动了,如果他没听错没理解错的话,这堂堂大夏的中兴王爷是在跟他哭穷?!那小孩见他不言语,声音大了些:“姚公子,你是不知道,本王的那西席先生都快要给遣了,京生,京生…来,你跟姚公子说说,就平时你跟本王汇报的那些…”   京生真是太为难了,早知道就不跟王爷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了。自家王爷明显是不想把人留下,可编的这理由也忒过了些。人家刚说自个儿没钱,你就接着跟那哭穷,您可是王爷呀。突然就有些嫌弃自己这小主子了。看一眼姚安歌,见他没啥反应,于是管家决定先管好自己的嘴,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听见。   “哎,京生肯定是不好意思说…”慕博衍眼珠子转的快,嘴巴也动的快,“姚公子,要不这么着,本王让…”   “王爷”姚安歌突然说话打断了慕博衍的忽悠,“王爷说的是,支撑这么大的府邸的确也是不易。是在下唐突了。不如这样,王府不是要遣了西席吗?小人虽不才,跟在家师身边倒也是多少学了些,不敢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倒也算是饱读诗书,腹内经纶也是有的,自信任府中的先生还是有余的。”   慕博衍刚想拒绝,却没得到机会,姚安歌又接下去说:“王爷,在下也不用什么月俸,府中管住供三顿饭就成。”   免费的先生?还没等慕博衍说话,京生管家终于开口了:“姚公子是莫老先生高徒,才学定然是好的。大家也都知根知底的,刚好王爷…”   什么啊就知根知底了,慕博衍憋了口气:“那样太麻烦姚公子了。姚公子是莫太医徒弟,来王府做西席先生太屈就了,而且…”而且爷不想称你这么个小年轻为老师。当然后半句是不能说出来的。   姚歌行跟他肚子里蛔虫似的,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王爷这么想就错了,您是王爷,在下也就是虚长了您几岁,只是指导下学识,不敢称先生,这西席也就是个名头罢了。一定要说,在下也只能算是王爷的陪读。”   人话都说这份上了,慕博衍也只能认了,“那就有劳姚公子了,到时候切莫怪王府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京生,你看看,安排姚公子住哪。”   “回春堂,那时候莫太医住的就是回春堂。也方…”便字还没出口就听慕王爷说,“不成不成,回春堂前阵子不是还闹白蚁吗?年久失修的地方让姚公子怎么住?揽翠轩吧,揽翠轩好,干干净净的,那园子风景也好,你们赶紧去给收拾收拾。姚公子那些什么包袱行李什么的赶紧给搬过去,姚公子大老远来的,肯定累了,赶紧带公子下去好好歇着。”   说完,也不管姚安歌怎么想的,就被几个仆从拥着离开了,连说告退的间隙都没给留。   看着人走了,慕博衍瘫坐在椅子上,手指着京生,“京生啊京生,你让本王说你什么好?还什么知根知底?那么知根知底的本王把你嫁他当媳妇儿好了。”京生被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乌七八糟的,还媳妇?我怎么着了?看着他一副不知所以的憨厚像,其实自己也知道京生没错,不说别的,单单莫怀远的徒弟这个身份,姚安歌求收留的话说的那么明显,他慕博衍根本没法往外推,算了算了,“本王都不稀得说你。”说罢,踱着步子又一路晃悠回去了,留下京生在堂前,一脸莫名其妙。话说京生有些奇怪怎么自己不知道回春堂有白蚁呢?年久失修?前年莫太医不还住那吗?揽翠轩…一拍脑袋,京生管家才算明白,揽翠轩离王爷的书房和住所都远远的。自己这脑子转的也忒慢了。   京生想明白了,反正揽翠轩也住了,那个西席先生终于可以辞了,不过也有些觉得对不起人家,毕竟是自家的主子无心向学,不能怪人不尽责,特意多给了人三个月的俸钱。那先生也没什么好说,刚好拿钱可以过个好年,东家不做做西家,也没什么大不了。   姚安歌是挂着先生的职,偶尔倒也会去书房看着慕博衍念书,陪他练会字,但慕博衍自己有心躲他,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在书房看的书也都是闲书,字嘛也不造多久没练过了,姚安歌也不在意,每天到书房看一眼,没他什么事就回去待在他的揽翠轩,要嘛就是出府逛逛,毕竟人是尊师命进京师见世面的。   姚安歌也是安稳的,出门也就真的也就只是四处逛逛,天没黑就回来,很正常。慕博衍也随他意,既然住下了京生那肯定会关注客人的动静,毕竟这是中兴王府。   姚安歌这王府一住就又是一年,时间过的真的是很快。 第8章 明意   这些年间,慕博衍仍旧秉承着小姐规矩,不出大门,不迈二门,反正有什么事他就称病,实在推不了的的就去然后中途又借个由头告退。   也不能怪他,刚成为慕博衍那会不过十岁,一出口就是一串奶音,可庄舟毕竟是个活了快三十年的大人,说出去的话自然是成人口气,但若是总那么一口大人腔调,一句两句的也就被人笑他小小年纪装的倒是老成,久了恐怕就会让人细思成恐毛骨悚然了。   孩童心性偶尔装个一两次嫩卖卖萌也就凑合了,多了他可办不到,在府里除了跟京生那个直肠子又真心待他的说说话,碰见了姚安歌没事扯几句,他是越发的不喜与人打交道了。   反正也还小,王府平日了也不会有什么客人,太子殿下这些年算是王府少有的常客。   这两三年,景云得空了就会来王府坐坐,跟他说说话,慕博衍的变化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随着时间竟也是也慢慢习惯了。觉着这人自从病了,又失了父亲,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到底是伤的重了些年幼伤到了底子,人显着总是那么懒洋洋的,每天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看着就觉着乏。以前那么欢脱,那么鬼马的一个人,如今话都少了。那个姚安歌他也见过,见是他来了,远远的便行礼,然后等他过去走远了再起身。偶尔在书房碰见会说些话,聊聊一些事情。也听说了刚来王府那时候是怎么让博衍应下让那人住进揽翠轩的经过。太子觉得那人谈吐得当,言谈举止间有着风度,不失为一个有学识有见识有想法的人才。而且那人还是莫怀远的徒弟。   慕博衍本想什么都不管,也不想做什么,只想让脑子就那么歇着,太子来的时候陪他坐会,有话就说几句。太子发他的呆,他就看自己的闲书。有时候一整个下午就那么一句都没有,等景云醒过神来告辞离去,有时候留下二人一起用顿晚膳。这么的淡如水的君子相交,挺好的。   可久了慕博衍心下就有些不落忍了。作为庄周,生活得怎样都是生活在安稳的平和时代,史书看的多,古代帝皇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故事也听的多了,但总是在舒适安逸的生活中看待单薄纸页上面展示的艰难险阻,到底是没有亲身经历过书上看似以文字表达的清淡然而却是以鲜血和白骨铺平前进道路上的困难艰苦与煎熬。   景云说透了也还只是个少年,皇后早薨,一出生就让他那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父皇立了太子,却又对这个嫡子不闻不问。顶着太子头衔却是空有东宫之名,莫说实权,说句话都要细细思量斟酌半天还恐遭人嗤笑。一句话不敢多说,不敢踏错一步。如此这般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尚且有边上虎视眈眈的兄长盯着,准备随时将他拉下马。无倚无靠,不甘与悲愤压抑心中,只是一只在宫中囚笼中无法动弹的小兽,如履薄冰一般过活,还是要装出一副色厉内荏的骄傲。   不知道这少年是否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利民治世之能,慕博衍看到的是少年的隐忍,易地而处,多多少少也能了解他的偏执与苦楚。那深沉的心机,也就只是苦苦压抑自己,为了在夹缝中挣扎保全自身。   于是他就想着,能帮就帮着点吧,他不出门不代表不知晓外面的时局,皇城之下,本就风起云涌,他那么想独善其身的人又怎会不去了解那近在水边的天下格局。景云来他这,碰着姚安歌,有时候两人会侃侃而谈聊的很有兴头,姚安歌也没显示出什么不乐意的样子。姚安歌的见解也很独到,景云的欣赏之意慕博衍看的出来。他也就有意无意的会多让两人见面,给他们互相熟悉的时间。   皇帝生了五个儿子,除去早夭的四子,二皇子天生有残,不对帝位抱有遐想,早早封了汝南王圈了属地,远离京师在自己的封地满满足足的做他的王爷。皇帝尽管早早立下储君,却只是给了东宫之位,也不见对太子有多倚重,有多特别的注意,明面上看根本就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剩下的大皇子安和三皇子,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若揭。   景家兄弟争夺之势也呈白热状,大皇子三皇子你来我往,庙堂官场之上那叫一个热闹。虽说朝堂之上看着还算安稳,但皇帝陛下身患的旧疾无法根除,风眩症有愈演愈烈之势。莫怀远与宫中御医都尽力医治,也服用饵药,到底古代医术有限,效果有,却是不显著。景既明应该算是一个好皇帝。皇帝是个非常辛劳的职业,多大的权利必定会有相对应的责任压身,烦心事多的不要太多。   慕博衍本来是不在意姚安歌与景云的靠近,有时候他甚至会促使他们的接近。但当京生跟他说姚安歌与太子不单在王府,私下也有接触,他觉得,有些事情他还是要问一句,就算弄不明白也要探一探意思。   揽翠轩的风景真的是好,春有梅花夏有荷,秋天菊花伴着美人蕉,寒冬白雪皑皑伴着腊梅清香。此时春末初夏,海棠樱花开得正盛,一阵夜风,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如雪初降,甚是清丽。姚安歌今天出门,这会还没回来,往常一般都会赶上王府的晚饭,今天却错过了。   揽翠轩离慕博衍平日的活动区域过于遥远,若非事出有因,他是断断不会来的。姚安歌的住处倒是挺朴素雅致的,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屋内的床铺很是简单素净,中兴王府虽说一贯就不是华丽富贵,但该有的精致却还是有的。除去原本就有的厅门摆设,内里的这个入夜归宿去除了一切可去除的东西。想想,揽翠轩建成之后,姚安歌之前,也不知是有多久没人居住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姚安歌回来了。房中灯亮着,他多少是有些意外的,进屋看到小王爷坐在原先自己经常坐的桌案之前,惊讶之余却是释然,这个慕博衍终于是来了。自从那日厚着脸皮住进王府,已经过于一年有余了,作为主子的他对这个客人是完全的不闻不问。   “回来了。”倒是他先开口了。   姚安歌应了一声,“王爷好。”   小王爷下巴抬一抬,示意他坐下。姚安歌坐好,听他又开口:“姚公子,太子可好?”   姚安歌定定的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太子是否安好,王爷应该比在下更清楚。”   原本有些心猿意马的慕博衍认真起来:“本王深居王府,又从何得知太子殿下的状况?”   姚安歌宛尔一笑,“也是,王爷不出门,整日闷在这偌大的王府,应是不知太子殿下的事。”却话锋一转,“那王爷又是如何认为在下会有答案的?”   他单刀直入的问,姚安歌针锋相对的回。慕博衍的脸色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一如那天他借住他拒绝时的正经:“安歌,我也不绕圈子,你来京师是你师父的意思,那你接近景云也是你师父授的意?”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乌仁对黑瞳。姚安歌脸上的笑早已收了,慕博衍的问于他是意料之中,但问前的一声“安歌”让他多少有些恍惚,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姚公子,姚少侠,小后生……才是他。莫怀远即使收了他作徒弟也从都来都是小崽子,小姚子的那么叫他,安歌已经太久没有人唤过了。偏偏慕博衍这个时候如此自自然然的吐出了那两个字。面上不露神色,只是反问:“王爷希望在下如何答呢?”   “本王只希望听到的是事实。”慕博衍用一种清冷的腔调说,“安歌兄,你是莫太医的高足,无论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师父的授意,于太子都是好的。只是……”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是想要从你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这近一年的时间,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同桌吃饭,书房中也时常同在,看似亲近,二人并无多少实际的交集。只是同一时间同一空间这么相处着,姚安歌多少也是知道这个小王爷存着的私心。跟太子刻意保持着距离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关心,跟他则明显保持着距离,表面上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不多与人交往联系,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总是一付懒洋洋混不吝的样子,却又在意着周围的一切。   姚安歌本就没打算瞒着他什么,更不在意他会知晓,当然也不会担心这个小王爷会成为阻力,易地而处,他是能明白他的矛盾。听师父说,王爷的方向是京城纨绔,好一个纨绔啊。姚安歌目光灼灼,看向那个安坐在烛火旁的少年,火光下少年的脸添了几分红润不似平日的白皙,看着却更加的不真实:“师父说,姚某人久居深山,也是时候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看一看这万丈红尘。师父也说,天下之大,最美最富不过京城,最凶最险不过天子脚下。师父还说,下了山,这双眼尽管去看他想看看的,这双脚尽管去踏他想踩的,这双手尽管去触他想碰的。师父说,姚安歌先是姚安歌,之后才是他莫怀远的徒弟,再之后可以有更多的身份,但应该都是姚安歌自己择的路,自己选的道。”   “莫太医好见识。”良久才听慕博衍这么说出一句。   姚安歌一直都有些可怜这个小孩,小小年纪却要背负整个中山王府的重责,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只是在角落里求一份平安,只是风起云涌,身在旋涡之侧,又如何能躲得过去,还是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小人,就算知道他并不需要:“王爷安心,安歌既已表明心迹,也不好在王府叨扰了。”   慕博衍只是想知道姚安歌的想法罢了,其他不曾多想,听姚安歌这话,玲珑心思一转,心下明了,脸上盛起了花簇般的笑意:“安歌是突然发财了?”   姚安歌乍听有些愣,旋即是抑不住的笑,“姚某人一贯的身无长物。”   慕博衍原本想着做了闲散王爷,不争权不谋私,这一世应该可以安安稳稳的吧。却才意识到,最美最恶大皇城,而他一直就在皇城中。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本想做个不自促,不自隘,不自冗的逍遥散人,却不得不承认,世不避人,世不可避。   “太子那势力单薄,大皇子三皇子又都虎视眈眈,我这个中兴王虽说只是摆设,但祖荫茂盛,护得住你。”窗外的风带来几片粉白的也不知是什么的花瓣,一片刚刚好落入慕博衍的手心,细细看着,“揽翠轩风景虽好,但安歌兄若是不介意,就移驾回春堂吧,我想,那里的白蚁应该也已经灭的差不多了。”又一阵风,将那瓣粉白吹了出去,不知是落去了哪里,“安歌原先居于山间,可否说说是怎样的风景?”   姚安歌的脸好像柔和了一些,慕博衍的问让他忆起了那片花红柳绿,山明水秀,他说:“也就是一座山头,山野间有桃树杏树李树青竹,春天花开,山中还有溪流,水中有鱼,花开时赏花,桃花粥,肥鳜鱼,青笋鲜,夏时吃桃就李,山中还有一眼温泉,漫山遍野的养着不知是哪时放养着的鸡鸭,捡着蛋就泡温泉里煮着……”   小小少年的眼中满是艳羡,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如此闲散美好的生活,这辈子本王是求不得了。安歌,你心头得是挂着多重的愁闲,才会放弃那般的人间好时节。”少年已经踱着步子走远了,留下姚安歌独坐在屋,桌案上的烛泪一滴一滴连成了一小片,是啊,宛转的虫鸣鸟叫,满目的清风明月,满山的风景独好,为何要离开呢?只是少年心性,不想大好年华空对深山林木,想要看一看那繁华沧桑,领略慌张人潮的纷乱与热闹吗?   那夜,睡梦中,姚安歌回到了那株繁花满枝的大桃树下,看到有个身影掩在那片粉红之中,小小的,走近看,少年的在花被下睡得正香,眉眼带笑嘴角轻扬,好像正在做着美梦。如果那时候山间有这么个人陪着,他想,他也就不会出山了。睡梦中他明白,下山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想要富贵荣华,只是一个人孤单久了,想要去触碰一下纷杂烦乱的人群罢了。   “孤独”两个字,拆开看,有小孩,有瓜果,有走兽,有虫蚁,却撑不起一个小世界。在山间,你能看到空中嗡嗡飞舞的飞虫,不远处鸡鸭走狗摇着尾巴穿行而过,你手中的桃子还剩大半个,你突然觉得好像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又好像只是过了半分钟,但月影下始终只有你自己,不带一丝人味。 第9章 入朝   回春堂离慕博衍的墨渊居很近,近的好像能听得那里的所有声响。景云有一阵没来了,后来听姚安歌说了慕博衍对二人之间交往并无什么多言,又听他将姚安歌的住所移到了回春堂,心想,毕竟在博衍心中,还是念着他的,站在他的那边。这个年过了,中兴王爷也就十五了,也是时候去朝堂听听诸位官老爷们的争吵抑或捧摔了。   太子来得早了,王爷还在被窝中与周老爷子下棋呢。走上前,拍拍锦被下的那个人儿,“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呢。”   慕博衍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看着景云坐在自己的床前:“太子殿下早。恕博衍失礼了。”说着还打个哈欠。   景云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帮他理理那头乱发,点点那个小脑袋:“堂堂中兴王爷,倒还真是一点不在意自己形象。还早?你看日头都升到哪了,还睡着,猪也知道起身挪几步晒晒太阳。”   慕博衍也不在意,只是整个人又往被窝缩了一缩,回道:“太子教训的是,博衍毕竟不是猪,睡就睡了,不用挪步找光。”   真是忍不住笑了,景云也不崩着脸了:“你呀你,这会深秋了,再过几个月又是年关将至了,过了年你就十五了,也是时候入朝听政。昨日我给父皇上了折子,已经准了。”   小王爷又打了个哈欠,用颤颤悠悠的语调说:“还劳太子殿下再上一道折子,请皇上收回成命。”   “胡闹,皇命岂可朝令夕改。博衍,赶紧把瞌睡虫赶了,好好说话。”景云看着这个小人,语气也不好太硬,又耐心性子说,“中山王位高,你可莫要负了浩大皇恩,废了祖上荣光。”   慕博衍心下叹了口气,却还是说:“嗯,太子所言极是。博衍食君之禄,定当担君之忧。可惜博衍不才,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眼珠子转了一圈,“臣倒是还有些耐性,不如就向皇上请旨去守皇陵好了。”   立在窗旁的姚安歌刚好听到了这段,真是不能不佩服小王爷的活络,偏偏就是不用正道之上。只是所谓的正道估计在慕博衍看来才是蜿蜒曲折的厉害,摇了摇头,退出了墨渊居的门,转了个方向,朝书房而去。   景云叹息一声,“博衍,过几日父皇就会下达旨意,到时你只要上朝站在那个位置听着就好,没事的。”   “嗯。”慕博衍垂着眼,应下了。“太子先去书房吧,博衍更衣洗漱之后就去。”   景云到了书房,姚歌行正在写字,看他来,放下笔,行礼。景云免了他的礼,走到书桌旁,看那张宣纸之上,只一个大大的“世”字。   看着那还没干的墨,听他说:“太子莫要多虑,王爷他比谁都清楚世不可避这个理。”   景云又怎么不知,轻轻叹息:“孤不是要逼他”。只是他真的很需要那个人能陪他一起站在那看起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的朝堂,不单是为东宫太子,也是为了中兴王爷。   慕博衍还没等来上朝听政的旨意,就出了件事,说大不大,但也不小,涉事人乃当朝右丞相——李儒成。事情要从年初说起,左相官居侍中,膝下女儿好几个,宝贝疙瘩儿子就只有一个。而事情自然就出在那个宝贝疙瘩身上。李儒成儿子单名一个昭字,平日里没少仗着他老爹的身份为非作歹招摇过世,与慕博衍那种附庸风雅混吃混喝的纨绔不同,李昭是十足十的一个混蛋世家纨绔子。   李昭犯了人命,本来像他那般的世家子弟沾上人命官司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只是这个李昭也是不长眼,看着人姑娘好看,当街调戏不成竟然掳人。姑娘性子刚烈,受了辱竟然心一横就一头撞死了。李儒成一世聪明,却在这事上犯个傻,虽说是自家儿子错了,但人是自己撞死的,他可以承认部分事实,然后天花乱坠的歪曲真相,皇帝事忙,不会去管这件小事,就算知道了也就训斥几句,罚一罚事也就了了。可作为爹的他倒好,事后知道了只是杖打了自己儿子一百,却不公开,想侥幸把风头躲过去。本以为那姑娘家无权无势,却没查到人还有个指腹为婚的夫婿,因远离京师,一时不查,却不料正是今科探花郎。殿前天子接见门生,探花郎绝了皇帝的封赏,长跪不起,只望为自己那屈死的未婚妻子讨个公道。景既明当堂就怒了:“李卿为宰相,却纵子侵陵百姓,匿而不言。如此作威作福,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何曾存君主”。当时就要刑部收押李昭,协大理寺审理此案。李儒成这个老匹夫在朝堂上直喊冤枉,诡辩说绝无此事,完全是因为自己忠心耿耿,生性耿直,朝中有人栽赃嫁祸。探花所奏他一概不知,想来探花也是受了小人蒙蔽,被当作枪使了。想那时,李儒成为了断绝后患,连尸体都没给人家里送回去,只是将掳人的事扣到了山匪流寇身上。可也是不知这探花郎是从何得知详细的,竟连尸骨所葬何处都说得一清二楚。   退了朝,景云没多久就到了中兴王府。书房中,三人都不似平日那般自在,仆从早早就撤下了。慕博衍问太子:“尸体可曾找到?”   “找着了,大理寺卿江容亲自带人去的,消息传回朝上,龙颜大怒,将李儒成也下了狱。”太子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了,却是不在意的喝下了一口。   慕博衍的眉头拧着,虽说皇帝决断向来迅速,收押李昭是必然的,但将李儒成也下狱,就有点……姚安歌也是疑虑这点,这样的结果,不可能是一具尸体,探花朝堂之上的申冤就能造成的。   好像明白这两人的所想一般,放下杯子,景云的脸色好像都白了几分:“李儒成这老狗对父皇说,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哪敢作威作福,真正作威作福的是‘手握重兵’和‘身居要镇’的”。   慕博衍心下啊了一声,李儒成这话表面上是替自己开脱,皇帝向来多心,在他听来,李儒成是在嫌手上无兵,无法作威作福。难怪会将那老狗也一并入了狱。而纵观整个朝堂,慕凌恒去了之后,兵权大部分都已归回皇帝手中,除了……不自觉的微沉轻睫,眼中的眸色似是重了些。   太子跟王爷都沉在自己的所想,姚安歌捋出了整条线,他说:“李相一直是站在大皇子那头的。这次出事,对大皇子而言犹如断了一条臂膀。每次开科取第前,京城的权贵们都会在应考的学子中物色,探花应该是进了三皇子的阵营。不得不说三皇子好谋略,一步棋既铲除了异己,又笼络了人心。”唯一错算了李儒成的沉府,低估了他与大皇子的关系。这只老狗跟在建安皇帝身边那么多年,怎么不知他的多疑多心,自知难逃罪责,却也为自己的主子在皇帝心里扎下了一根刺。姚安歌的后半段只是在脑子里转着圈,并未说出口。   等到慕博衍入朝之时,李昭案已是尘埃落定。侍中之子李昭逼迫良家少女造其身死,杖责一百,判流放北疆,终生不得再踏京师半步;侍中李儒成事发后不细查,难免罔顾之嫌,罚俸半年,责其在府三月,静思已过。事情还没完,来年三月皇帝将其贬为虔州刺史,当然,这是后话。   皇帝五更早朝,大臣们则寅时就要在宫门外候着。大夏主君一般十日一朝,建安帝自诩明君,改了五日一朝,兴致来了就是基本上是天天坐朝,这两年身子撑不住了,才又恢复了原先的十日一次大朝会。   半夜就被弄起然后洗漱穿衣,小小的身子被塞进那小号朝服里面,脸上睡意未散,还好去皇城的一路坐轿他还能眯一会。等到了地方,他也差不多就清醒了,人模狗样的混在那些大人们中间,偶尔应一下官员的招呼,也没什么事。大皇子三皇子早就知道慕博衍要入朝了,虽说这个中兴王自袭位之后便深居简出,但亲王身份摆在那,自然也是亲亲热热的打招呼。   第一次旁听朝会,还好并没有见到什么剑拔弩张的盛景。李儒成还禁足在府,朝堂上大皇子一党自然偃旗息鼓,暂避锋芒,而三皇子那却也不趁胜追击,只是见好就收。那个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面申冤求公道的探花郎,皇帝有感他对未婚妻子的情谊,封了个六品翰林院修撰。点翰林,于科举及第而言,是一件非常光耀的事。   中兴王只是有着王爷的虚名,朝堂之上并无官职,听大人们叽叽喳喳的说了个把时辰,皇帝应个允或是说句再议。听得头昏脑胀的王爷并没听出多少所以然来,当然,他也没什么心思听,大部分都是一堆废话。聒噪了一个多时辰,撑到朝会结束。退了朝,别的大人可能还要回府衙继续工作,而无官无职的王爷就可以打道回府睡他的回笼觉了。景云也只是跟他四目相对,微微颔首算是招呼,就放他回去了补觉了。岂料出了大殿门还没几步,身后便赶过来一个人,博衍博衍叫得亲热。不回头都知道那人是谁,果然,边上多了一道身影,正是三皇子。   感到另一股目光从不远处射来,慕博衍看过去,眼光却只捉到拐角的那一抹华服,没认错,大皇子今日穿的就是那么一身。三皇子景修宜此时笑脸相对,亲亲热热的黏在他身边。慕博衍自然也是弯弯眉眼,表现的热忱。   大皇子景承宇与他们年岁相差较大,博衍接进宫没多久便出宫立了府门,二皇子景豫也承了旨意去了封地。这个景修宜与他年岁相差六七,长相随他母妃,五官分明下巴尖尖很好看,甫一进宫就对他表出好意,想要亲近慕博衍,对他也很好,可也不知是为何,慕博衍始终是不喜欢他,小时候见了他就哭,大一点就更别说了总是离得他远远的。   被景修宜缠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分道扬镳,慕博衍的瞌睡早就飞干净了。第一天上朝就招惹那两位皇子,看来这中兴王的虚名水分虽多,分量却是足啊。姚安歌一进门,便听小王爷坐那长吁短叹,愁苦的不得了。   摇摇头,中兴王一入朝,又怎么可能只是站个位置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人说话而已。“王爷。”   “安歌来了。”慕博衍的一身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少年身量初成,颇有些芝兰玉树的意味。   姚安歌看着他,还是没忍住:“王爷不用忧心,没事的。”   慕博衍笑了:“不忧心。都是些没着没落的闲愁。”起身离了座椅,伴着哈欠声说:“折腾了一大早,本王先去补个觉。”   慕博衍走了之后,姚安歌幽幽的叹了口气。他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太子身后,本以为这王爷会独善其身,也做好了离开王府的准备。可那人什么都没说,不,他说的那句,中兴王护得住你。太子让他入朝,他只是扯了几句皮,还是领了旨。姚安歌觉得有时候自己很懂他,有时候又抓不住他的想法,只是他开始庆幸,庆幸他下了山,庆幸他来入了京,最庆幸他选了太子。 第10章 佳节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一晃就又这么没了。虽说入了朝听了政,但一不开口多言,二不上书谏言,皇帝也就在他初入朝堂的时候私下留过他几次,跟他说一些叔侄俩的体己话,见他只是混日子在堂前多占块位置,也就慢慢的放下了。慕家的骨血就剩这么一点了,可以的话,他还是愿意就这么养着的。   入了朝,官门世家的走动就密了起来,中兴王府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的门可罗雀了,人来车往,王爷当惯了甩手掌柜,只是劳烦管家京生多多忙碌了。这几年经的事多了,京生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是打理的妥妥当当。   除夕之夜,整个京城灯火通明,皇帝赐了年夜饭,整个王府也是其乐融融,红绸红灯笼,帖门神挂桃木,忙得热火朝天却也是喜气洋洋的。王爷一早便出门去闲逛,看了大傩回来,又意兴未尽的拉着姚安歌说是要守岁。很有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的意思。只是王爷是条瞌睡虫转世,守着守着就睡了过去。姚安歌觉得好笑,却还是小心的将他抱上软榻,盖好被子,又将火炉添了些柴火。一边守岁,一边就守着王爷。   没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整座皇城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沸腾京师的鞭炮自然也惊醒了睡梦中的王爷,揉揉眼,天都亮了,“哎呀,怎么睡着了。安歌,我睡多久了,守没守到岁?”   姚安歌一夜未睡,脸上却无多少倦容,只是笑着说:“守到了,王爷是过了时辰才趴下的。”   “对了,这个给你。”慕博衍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朝姚安歌面前一送。   接过掂量一下,没什么分量,疑惑的问:“这是?”   “压岁钱。府里每个人都有。去年……”慕博衍嘿嘿一笑,“今年给你补了。”说完整理衣服,起来就要往外走。   “人人都有?王爷也有?”姚安歌将红包揣进衣袖,似是在自言自语。   慕博衍还没走几步,停下转身冲他一笑:“自个给自个儿发哪门子压岁钱呀。本王一会就出门讨大红包去。”说完就走了。   捏一捏袖中的红包,分量不多,厚度却是不少,姚安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大年初一,慕博衍去哪讨红包他是知道的。只是等晌午看见府门前那些大箱小盒子他还是有些吃惊。他有些怀疑中兴王爷是不是去宫中搜刮了一通才能这么的满载而归。   自从要出门上朝之后,中兴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常常四处游荡,勾栏酒楼,茶馆画舫,哪边有名气就跑哪边去。哪家茶香哪户酒醇哪个酒楼菜好吃哪里的姑娘……唱曲儿好听都他知道。王爷就是一京城游乐的活地图,吃喝玩乐无所不知,世家纨绔一好手。   初一刚过,十五就至。整个元月都沉浸在热闹之中,连带着沦陷了整座皇城。元月十五连宫中女娥都会特许出宫,更不用说这个闲事王爷了。年关前到现在,基本都是休沐在家,东游西晃的围着这座四方城走马观花。十五这天,刚一擦白,王爷就一阵风似冲进了回春堂。还好姚安歌向来起早,才没让这风风火火的王爷堵在床铺被窝里。   “安歌,今天本王带你好好逛逛这京城,赏一赏这上元佳节。”慕博衍已经不是初时的儿童,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有一些大人相,脸上的婴儿肉退去了一些,五官便突显出来,黑玉般的头发带着淡淡的光泽,原本雌雄不辨的好看转成了少年的英俊。几个月的时间身量又长了一些,身上披着白色的狐裘,显得整个人更加的瘦削了。   姚安歌拢了拢衣襟,道声:“好”。   京生本想派人跟着王爷,慕博衍一定不让,他说:“有安歌在。”姚安歌只是笑,没说话。京生知晓姚安歌的身手,刚来时派人跟在身后,若不是姚安歌有意,那些人估计连边都摸不上,也就作罢了。   一早,街边摊位便摆得密密麻麻的。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东摸摸西看看,与其说是王爷带姚安歌逛街,不如说是王爷自己要来凑热闹。天还冷,而树木却已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机,绽开了黄嫩的新绿。走累了,茶摊上坐下,也不管洁白狐裘染了灰沾上尘。大碗茶咕噜咕噜喝上一碗,通体舒畅。   “安歌,你看,那株杨柳,我看过,算是京里长得比较好看的。斜着过去有座酒楼,那里的松鼠鳜鱼很不错,晚上请你去吃。”喝完水,慕博衍又开始喋喋不休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真是个好日子,不知黄昏后能在这树下见到几对有情人?”   ……姚安歌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四九城晃了好久,大街小巷不知穿了多少,王爷也不嫌累。天有些暗了,于是二人去了那家先前说的酒楼。   那酒楼不气派,就是一座两层的普通酒家,二人上了楼,找个临窗的位置,一抬眼刚好就能看到王爷说的那株好看的柳树。姚安歌这才觉得有时候中兴王爷的确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比如他说要请吃鱼,摆上桌的菜真的就只有那么一盆松鼠鳜鱼。合着刚才那小二不屑的眼神是嫌弃这两个人模狗样的小白脸只点一个菜呀。   慕博衍一点都不在意,小心的夹了一块好肉,除了刺毛,放到姚安歌的碗里,又夹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安歌,这鱼做的是真好吃。”   姚安歌下筷,鱼肉入口,味道的确是不错。   “安歌可不要嫌我小气,这家店也就这鱼能吃,其他的菜点了也是浪费。”一条鱼已经被两个人戳的面目全非。又看一眼窗外,远处那柳树的嫩芽在夜色中早就不见了,只剩枯枝树干夜风中张牙舞爪,树底下连只鬼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黄昏后相约的人。   慕博衍付了菜钱,二人出了酒楼。此时天已暗了,元宵花灯布满了整座京城,如果此时能登高下望,定会被这满城灯火眩了满目。慕博衍带着姚安歌又来到角落的一处小摊,看样子摊子摆出来不多久。听他熟络的喊道:“田大婶,两碗元宵,多放些糖桂花。”   中年妇女应了一声,掀开锅盖,水汽瞬间就升了起来,熟练的放了元宵下去,又拿勺子搅了几搅,然后将锅盖重新盖上。   不一会,就见她端来两大碗元宵,立在桌边笑得慈眉善目,“公子可是有时候没来我这吃元宵了。”   慕博衍嘴甜,脸色带着笑,“这不是来了嘛。”   又有客人来,要吃元宵,妇人应了一声:“就来”。回过头说,“那公子这边先吃着,我先忙了。”   “嗯,田婶不用招呼我,您忙您的。”慕博衍说道。   “安歌,上元节是要应景吃元宵的。这家的元宵料足味好,来,多吃几个。”慕博衍话刚说完就咬破了一颗元宵,冒着热气的红豆沙烫得他呼呲呼呲,好不容易才吃下一个。   姚安歌也咬了一口,桂花的香气混着元宵的甜腻,味道变得清甜了。两个人吃完一碗元宵,摊子上的客人也多起来了。慕博衍起身去老板娘那递过一块银子,没等妇人说话就离开,他说:“剩下的给帆儿买几个花灯玩吧。”   姚安歌看得清楚,那锭银子买一车花灯都是足够。   一碗元宵下肚,这会儿是真吃饱了,伴了糖桂花的糖水可口,自然也是喝足了。二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去逛花灯会。无非就是猜灯谜,作酸诗,慕博衍的兴趣不大,而且这帮小贩也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也就不去占便宜了。兴致头倒是好的,此时正跟姚安歌在一个书画摊前伫足。手中拿起的是一把扇子,只是大冬天的买扇子倒是也过于附庸风雅了。却听身后传来一句:“这扇面画得倒是不错。”   慕博衍一侧头,刚好看见景云站在他身后,身侧的姚安歌此时已经退到了边上。合上扇子,往前一递:“云哥哥喜欢,那博衍就借花献佛了。”   这时看到景云边上还站着一人,慕博衍看着眼生,景云接过扇子,介绍:“这位是陆离。”   哦,原来是状元郎,慕博衍点头,“久闻陆离兄才名,今得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夸赞人的话王爷从来都是信手捻来的。   一行四人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十五元宵灯会,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会出门,这一路四人也不知得了多少姑娘家的亲睐,慕博衍不正经的笑:“跟着三位兄长出门,小弟才算知晓何为掷果盈车。”   “你这张嘴呀,尽会胡说,哪来瓜果?”景云手中持着刚得的那扇子,占着身高,杵了他一下脑袋。   慕博衍一笑:“若姑娘们的眼光是实物,只怕早已深埋了我们四人。”   “没个正经。”景云的脸上却是带着笑意。   元月十五除了花灯会,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玉泉河上一年一度的“评玉娘”了。   所谓的“评玉娘”就是选花魁,上元节这天,整条玉泉河上停满了花船画舫,各家姑娘比相貌赛才艺,赢的那个就是这年的玉娘。评比近黄昏就结束了,那时候王爷还在逛街吃鱼呢,原本排满了的画舫游船如今剩下的是夺了魁,排名靠前的那几艘,河面上也稍微空旷了一些。   花魁虽然选完了,但玉泉河两侧还是停满了那些装饰艳丽的花船,一河玉泉水,满城脂粉香。慕博衍拍拍姚安歌的肩膀,“安歌,这阵仗没见过吧。没事,别怵,我也没见过,咱喜色不露于表就成。”   而那边,陆离朝他们招招手,景云已经入了一艘船,他二人也上前去。花船靠着花魁的那艘画舫,位置很好,透过窗刚好能看见玉娘抱着琵琶在那弹着。正对着那窗户的景云突然就顿住了。   姚安歌循着看过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露声色。   看身侧,慕博衍正拉着陆离在那划拳,明明自己是把把输,却还是不信邪的缠着陆离继续玩,那酒壶都空了。王爷的脸上升起了红晕,眯着一双桃花眼,也朝景云看的那边瞟去。王爷长出了一张坏坏的笑脸,连着那两道眉毛也犯起了柔柔的涟漪,好像整张脸的每寸肌肤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如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原本白皙的皮肤伴着潮红,衬托着粉色的嘴唇,吐出的话带着酒气:“云哥哥,玉娘就在那画舫,看上了就上船,良宵苦短,别愣着错过了。”   景云好像才回过神来,看向这个微醺的少年,只是笑。少年踉跄的出舱向船头而去,待他回来这船已经靠着画舫,画舫那头有人扔下悬梯。   “云哥哥请。”也是难为喝高了的王爷还能如此有礼。等景云和陆离上了画舫,慕博衍扬了杨那悬梯,示意他们收回去。冲画舫那喊道:“云哥哥,陆离兄,小弟就不作陪了,先带安歌回去了。”也不见有回答,陆离想要回一声,却被景云止了。慕博衍不在意,只是让船家将船靠回岸边。   搀着他下船,一阵冷风来。姚安歌刚想要说:“吃了酒,吹风容易涌上酒气,犯头疼。”却看少年此时的脸色已回复如初,哪还有半点醉意。原本晕着水汽的桃花眼中此时清明一片,眉心好像多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印记,看不出神色,脸上只有平淡。   此时刚好各处都开始放烟花。一颗又一颗的小火种在半空中崩裂,烟花骤然绽开,璀璨了整个天际,夜空宛如姹紫嫣红的百花园。烟火在漆黑的夜幕下一串一串地盛开,旋即又流火般从天空直落,消失不见。   “安歌。你选了太子,那就要帮他扫清横亘在他面前的障碍。”慕博衍放开他的手,抬头看一眼星河如缎,就觉得眼前触手可及的人间灯火并不比那九天悬河近多少。   姚安歌却心叹,整个帝都的灯火通明竟然都照不亮他一张侧脸。 第11章 乱起   年刚过没多久,重上朝堂的李儒成不多久便得了贬书,下放虔州,离了这喜气尚存的京畿。   五月的一个寻常日子,不用朝会,王爷好不容易可以多睡一会,结果没多久便被京生叫起来了。陆学士今日寿辰,他这个中兴王爷要列席。   无精打采的穿戴好,临出门了,慕博衍问京生:“安歌呢?”   京生回道:“在回春堂。”   略一沉吟,便听他说:“再备一份礼,我去叫上安歌一起。”   京生嗯了一声,他已经不想跟自家主子掰扯那些柴米油盐贵的废话了,完全没用,说完主子该扔水窟的钱照旧是一分不少的往下砸,连声响都听不着,只会浪费他的口水。还好王爷家大业大,还撑得起。   陆府门前,刚好碰上景云的马车也是刚到。门□□了贺礼,景云看到姚安歌也跟着来了,心下一紧。就算姚安歌已经表明站在他的身侧,但那都还是暗里的,如今是要把姚安歌的身份摆上明面吗?   慕博衍捏一捏景云的手,示意他不用担心,隔着宽大的袖袍,这一幕还是被刚好先前进门跟在景修宜身边的人看到。   陆明轩是翰林之首,虽说年纪大了,再过不久估计就要告老还乡离了这熙攘的京师,但毕竟桃李满天下,陆家更是世家大户,朝中的影响可得而知。元宵之夜跟在太子身侧的陆离就是他陆家一脉,是他的子侄。此时陆离也算主人家,正在前厅招呼客人。   太子与中兴王同时到,陆明轩自然是要亲自相迎。前两年寿诞,中兴王府都是礼到人不至,王爷不是伤风就是感冒,凑的着实不巧。   “参见太子殿下,老朽有劳太子王爷亲临了。”陆明轩白须白发,作揖的手已经裹着一层斑驳的鹤皮,迎面而来一股苍老的气息。   “陆学士为国殚精竭虑,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为国分忧,孤只是个后学,寿辰孤是应该来贺的,来得晚了,还望陆老见谅。”太子扶起老人,说是很是情真意切。   陆明轩又看向慕博衍,不等他老人家开口,王爷先开了金口:“陆学士今日大寿,本王祝陆大人福如南海,寿与神龟,身似青松不老。”   一句话说的陆老胡子都笑翘起来了,也就不好再问王爷今年怎么就得空亲临他这寿宴了:“几年不见,王爷看着气派越发的俊朗了,真是我大夏的俊杰。”眼光转到二人身后的姚歌行,“这位是?”   姚歌行长身作揖,回道:“在下一介布衣,刚好在王府中做客,听闻陆学士今日大寿,便跟着王爷身侧,替家师来给陆老贺寿。”   陆明轩看着这个年轻人,问:“足下家师是?”   “莫怀远。”姚歌行不轻不重的吐出那三个字。   “莫兄的高徒。”陆明轩赶忙扶起年轻人弓着的半个身子,“莫老哥可还好?”   “劳陆老挂念,家师还好。”姚安歌来京师一年半了,早就不知道他那师父是什么样了。   又寒暄了几句,陆明轩告了声退,留下陆离招呼着他们。陆明轩刚一离开,就见景修宜走了过来。看见慕博衍,笑道:“几日不见,博衍真是越发俊俏了。”   慕博衍不形于色,只是淡淡的回一句:“三皇子说笑了。”   景修宜这话景既明说得,景云有东宫之名也说得,而他一个区区皇子,就算朝堂之上有权实,论品阶还没慕博衍这个亲王高,却摆出一付兄长的样子,当着太子的面如此偕越。这个东宫在外人的眼中地位可想而知。   “这位是莫老先生的高徒?”景修宜看向姚安歌。话却是问慕博衍。   硬件上差着些高度,慕博衍勉强勾搭一下姚安歌的肩膀,拍了一拍,收回手:“安歌兄,三皇子看来想要跟你聊聊你师父。那本王跟太子就先去入座了。本王会记得边上给你留个坐的。”又对景修宜笑,“三皇子跟安歌好好聊着。”说完拉着太子便走了。   景修宜一直没把景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估计他对这个中兴王也没多在意,倒是姚安歌,一入王府他便得了消息,只是一直未得以结识。藏了一年多,终于是将人拉到台前了,他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下于人,若是得以接触,未尝不可将这人争取过来。   只是姚安歌说话滴水不漏,慕博衍对他动手动脚都没事,而他稍近一点那人就退开一寸,心下多少有些窝火。陆离站边上等了一会,看时间不多,便请二人入席,姚安歌告个辞,向席间而去。景修宜站那看去,正好看到景云靠着慕博衍的耳边在说些什么,慕博衍的脸上挂起个笑容,又记起刚才身侧之人转述门口看的那幕,狭长的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寿宴散了,出陆府门之前,景云和慕博衍碰上大皇子,景承宇恪守本份,“太子殿下,中兴王。”称呼上一点都不打酱油。相较景修宜的轻狂,景承宇显得非常沉稳。有一瞬慕博衍觉得这两个人好像调换了性子,冲动的大皇子,城府的三皇子,突然就转了个方向。真的是会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摔个大马趴。一忘形就会压抑不住,三皇子被这段时间的顺利失了分寸,而大皇子则韬光养晦,以待反击。   景修宜回到王府,越想越气,坐在楠木椅子上,手抓着椅枕,一用力将木头都捏变形了。跟在身侧的霍顿说:“中兴王爷跟太子一起长大,那情谊是自小便建起来的,如今姚安歌在王府一住就是一年多,只怕已经是那边的人了。”   情谊?眼前闪过慕博衍那张唇红齿白的脸,舔一舔嘴唇。什么狗屁的情谊,景云存的心思,他又如何看不出。“事情办好了?”   霍顿垂首:“人已经见过了。”   景修宜的眼中满是锋芒,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慢慢喝完,也慢慢褪去了眸中的白光。   十二乱起   除去来王府踏门槛的人又多了几成,多的都是投帖拜访姚安歌的,这个把月倒是算是无波无浪,燥热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露出了它的端倪。   书房中,慕博衍左手托腮,右手悬在桌案之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梨花桌木材质极佳,声音不算清脆倒也不闷沉,和着那颇有旋律的指法,听入耳倒也还好。景云和姚安歌都在,却都不说话,只是听着那有一阵没一阵的指扣音。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见王爷放下了那只不得闲的手,莫名其妙的提起旧事:“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唯一的儿子流放北疆此生不得踏足京师,自己也下放虔州,担着个刺史名头,又有何用处。李儒成这条线算是废了。”   “年前西北边传来消息,西域有所骚动,但被压制住了。”慕博衍好像是在炫耀他那好得不行的记性,“四月,东北那边有异,皇帝着北疆调遣了部分兵力往东北,屯守边境。七月东海,那边流寇不断,听说还有东瀛的人掺杂其中。”突然就停下了,沉默半晌才继续,“西南,如今,只有西南看上去安稳寻常。”   西南境内多山川林瘴,并无立国,有的是高林山间的飞禽野兽和一座座吊架楼聚起来的寨子,前些年刚跟大夏签了往来的贸易往来条约,互利互益。西南蛮人,端的是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的心思,慕博衍不担心那个角落会有动乱。只是……   “十日前,北疆急报,乌孙趁我边境防备不足,竟然联合匈奴发起进攻。北疆的守军三分少了一分,撑的很是艰难。父皇已经下旨让魏将军率军赶去北疆。”说到这,太子殿下竟然笑了,却是咬牙切齿,“我这大哥,祸国殃民他敢认第二就没人有脸当第一。”   景承宇一心想要伸手军中,可惜大部分兵权的都让自己父皇收了回去,唯一能让他动心思的也就剩魏无忌那里了。姚安歌眉头皱着,北疆已是一个死局,魏将军此次一役,只怕是凶多吉少。   慕博衍记起那个将军满是厚茧的手掌抚着他的脑袋说——想要好好看你护你长大,但边境不稳,小王爷太过金贵,带不得身边,你要好自为之。手握成拳状,却是有心无力。古有霍去病长驱直入,让匈奴远遁漠北,使得漠南无王庭。近有父亲痛击贼寇,打得匈奴西域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伏地称臣。可惜冠军侯如今只剩那座祁连山状的身后之处,而前中兴王也早已入棺化骨了。   “辰妃呢?”姚安歌问。说的是那个战败被自己父亲远嫁过来求和的女人。   “北疆急报来之前就三尺白绫悬了梁,连着带走了那些随嫁过来的匈奴女婢。”景云叹了口气,已经恢复了原先冷静,“应是得了消息。”   辰妃这个女人慕博衍并没有印象,但景云是记得的。如果说深宫中有谁是对他和慕博衍好的,那女人算一个。辰妃好像忘记了是他的父皇派的军,忘记了是慕家王爷领兵驱的她的族人。一个举目无亲的异族女子,两个尚是年幼的孩子,都只是可怜人。   “死了也好。皇上是如何处置的?”慕博衍问。   “私下葬了,毕竟是他的女人,她父兄的祸乱怎么也不会算到她一个女子身上。”慕博衍说的没错,辰妃死的好,不给父兄添乱,也不给皇帝添堵,他又加了一句,“父皇念着旧情,给她寻了个好去处。”   “听闻皇帝要派监军去北疆……”慕博衍话还没说完,就被景云打断:“不行。”   “监军并无实权,却是皇帝派驻军中的代言人。若是大皇子或是三皇子里的人去,我不担心魏将军的战事谋略不敌贼寇,却只怕被别有所图的有心人贻误军机,到时魏将军百口莫辩。”慕博衍自顾自的说,“大皇子想要伸手军务,魏将军去了北疆,他肯定会请旨下西南,那一头我们是怎么也塞不进去人的。只有北疆监军还可以动动脑筋,皇帝估计也会想派个不在党派的人去,但满朝之中,有能耐的都要各司其职,尸位素餐的又没有足够的身份。”   姚安歌明白,景云自然也明白,若是要去,博衍是最合适的人选,北疆西域那边本就慕家的驻守之地,虽说慕博衍自小养在深宫,虽然曾经的慕家军在战事和人为的有意清洗下已经分崩离析了,而那个人正是慕凌恒。但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又何况是盛名绝绝的慕家军。慕博衍毕竟是慕家剩下的唯一骨血。   “王爷若要去,安歌愿相随。”明白归明白,姚安歌还是放不下心。   “不行。”慕博衍看着他,眼神中好像在说,你选的是景云,他才是你唯一要护的。   景云想要说什么,可是那个眼神不但让姚安歌无语,更让他无言以对:“你孤身去那太过冒险。”   “自然是要带人是跟着的,府中别的没有,人手是不缺的。”慕博衍恢复了一贯的笑脸。   “博衍……”景云还想说什么,却还是选择了不说。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去送死,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检回来的,我珍惜的很。”慕博衍好像天生就笑肌发达,“大夏人才济济,我想去就去得了?估计前边早就排着长队了。”这话说的倒是真的,北疆不是那么容易去的。   这一夜,华城下也不知有多少人不得安枕。慕博衍表示他睡得很好。   大朝会上,魏将军领着部众向北疆进发,大皇子如愿以偿的去了西南,朝会剩下的要务就是定下北疆的监军。官员们互相或捧或压了一会,提的人选不是被对方否了就是被皇帝否了。终于景修宜站了出来:“儿臣倒是有一人选……”   这时候一直当隐形人的慕博衍迈了一步,朝前一拜:“谢三皇子的举荐,陛下,臣愿往北疆。”   中兴王自入朝以来都是不吭声的,日子过了些所有人也就都忽略了这个连空间都没占几分的荒诞王爷。突然这一发声,满朝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身上。   被慕博衍抢了白,景修宜不想承认也不能把说出的话给吞回去。   高坐龙台的景既明看一眼太子,太子满目的担忧一点都不隐藏,神色中还有一丝诧异,虽然一闪而过。大儿子面色无异,也是该得的已经得了。三儿子也看不出什么。   目光逡巡一圈,回到那个全场焦点,眯一眯眼,好,他去倒也好。   “北疆路途遥远,一路风餐露宿,那里又是祸乱之地,博衍王爷之身,只怕……”皇帝好像还是有他的忧虑。   慕博衍的身子又往下弯了些:“国敌当前,博衍虽不才,但身负中兴王府三代盛名又怎可退缩。”   好一个三代盛名不敢有损,眼下倒是个人选。看一眼太子,他那个小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定下了:“好,博衍长大了。”   “臣遵旨。”   下了朝,慕博衍跟在景云身后去了浅云阁。浅云阁就是那日夺了玉娘称号的花楼。房间里,林清猗的琵琶声一如那日花船上听到的那般大珠小珠落玉盘。   “为何要一意孤行?”景云以为昨夜他只是说说而已,堂上那的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是演的,强忍着压下嗓音,“慕博衍,你到底知不知道天高地厚?”。   慕博衍顾左右而言它,闻一下杯中茶香,看一眼街面上的人来人往,嬉笑着:“云哥哥,林姑娘这里茶香音好,”看一眼仍在弹奏的林清猗,今日的她没有那天船上惊鸿一瞥的那份妖娆妩媚,素面朝天的天然风韵看着更是可人,低头弹奏显得尤其静雅,“人更美。就不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如今事已至此,多言无用。”看景云还是一脸紧绷,慕博衍喝下盏中的茶水,“我知道你是不想我犯险,只是在皇城里关了这么久,博衍也想去外面看看。”   “放心,我很惜命。”   慕博衍补上的这一句让景云更窝火,就是信了你的惜命才松了心思,结果呢?抄起一个茶杯便砸,碎片水珠溅了一地。   慕博衍低头看一眼被溅湿的下摆,心下苦笑,却也知自己这次是让他真生气了:“总是有人要去的。大皇子去了西南,说明什么?三皇子推的人会是谁?若是我不去,魏将军别说回西南,连北疆都出不了。大殿下也好,三殿下也罢,太子觉得,以您现在的处境……”慕博衍看一眼林清猗,叹了口气,“殿下不高兴,我还是先走了。”   慕博衍走后,景云的觉得自己的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与其说他是生气,不如说他是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对自己又一次失望。   各人有各人的牵挂,各人有各人的执着。只是谁的牵挂又会变成谁的执着呢?   林清猗的琵琶从《飞天乐舞》到《将军令》,这会儿一曲《天高云淡》近了尾声。景云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些,突然听他说:“跟我走。”   林清猗弹琵琶的手顿住了,音破了,弦也止了。受宠若惊的点了点头,见景云的目光并没有看向她。正了正色,只回一个字:“好”。   监军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京生巴不得把整座王府都给打包让自己主子带上,得了消息就红着眼眶把自己的包袱跟慕博衍的东西一并收拾了,一付跟定了的样子。   慕博衍哭笑不得,“京生你走了是想本王回来连王府空壳都见不着吗?管家管家就是要在家管着了。皇上派的随从护卫那么多,北疆驻军加上魏将军的人马,我边上让平安跟着伺候就够了。”   京生执拗性子上来,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给打发的,可怜慕博衍费了好几壶茶水转成的口水才总算给说通了。   出发那日,京生跟着一路向平安交待这个叮嘱那个,说了一长串芝麻西瓜各种琐事,好不容易说完了,又转向自家主子,开始念经。念叨也就算了,慕博衍大不了左耳朵进右耳出。好家伙嘴巴说个不停,那双眼睛还往外啪嗒啪嗒冒水。王爷太见不得这付涕泪横流的景象了,到城门口已经是撑到极限了,一咬牙把京生管家给赶回了王府。看他那一步三回头的不舍小媳妇儿样,慕博衍嘴上嫌弃,内里感动得是不要不要的。   出了城门,姚安歌送他至城外长亭。   “安歌,太子身侧就有劳你了。”慕博衍靠近他耳边,“知道是哪方的人吗?”   姚安歌在他手心写了个三。慕博衍心知:“有些姑娘特别的美,扎人也就算了,只怕会乱局。”却还是叹了口气:“安歌,静观其变,决定让太子自己做。”   姚安歌点头,看一眼京城的方向:“太子还没来。”   慕博衍苦笑,有些无奈:“他心里那股气还闷着。”   行至车驾,一脚踏上车辕,慕博衍听身后传来一句话:“王爷,安歌在府中等您平安归来。”   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嗯。”   京城一个角落有座别院,一个锦衣少年跨马疾驰奔城门而去。院子里的那个房间,美丽的女子看着床铺上的那点点鲜红,双手掩面,不知是喜是悲。   少年立在山头,看着远方那如虫蚁般大小的行人马队,博衍,你一定要安好。 第12章 北疆   许是顾着小王爷身娇肉贵,一行人走的速度不快。   按这脚程,估计到北疆都隆冬了,慕博衍心下焦急,下令加快速度,全速赶往北疆。一路穿州过府,歇脚之后又接着赶路,完全没有多余的停留。跟着的将士以为小王爷只是说说罢了,不想这一路行程下来竟真是不吭一声,生生抗下了这一路的跋山涉水。   等慕博衍一行人赶至北疆,魏无忌已经跟敌军对了好几战,双方各有损伤。魏将军一向固守西南,西南地势低洼,一年四季都云缭雾绕,湿气雨水也多,四季温暖,完全不似北疆的风沙干燥,寒冷刺骨。   监军到来,等魏无忌回来,慕博衍已经被军中的将士们围住了,魏无忌虽是外派,但军功在身,又得皇命,虽有不服,帅印在手,自然也是先一致对外。等监军大人宣了圣旨,表述了圣意,说几句官方话。将士们也就散了。原先人挤人的帅帐,如今只年剩主帅与监军二人。   魏无忌来北疆之后一直就在忙,临危受命,不得天时,不占地利,至于这人和,这次来的人倒得这些天唯一的一点好。今天他也是从睁眼便忙到现在,北疆风干沙重,嗓子感觉快冒烟了,都能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端了碗给自己倒了水,也不管它凉不凉,抄起来就灌了下去。北疆与西南不同,才过九月,天就冷得不行,四处都缭绕着一股寒气,那一碗凉水虽让他解了渴,却也让他由内至外凉了个透,肺腑被冷水狠狠激了一下,心思也回来了。他定定的看向他:“好好的京师王府,王爷为何要跑来这边疆苦寒地吹沙喝风。”   大将军甲胄加身,端的是威风凛凛的精悍,眼睛里总是含着两把刀,注视着谁的时候,锋芒毕露。慕博衍听出他的意思,只是说:“魏大帅来得,本王自然也来得。”   这执拗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哪个。慕凌恒?顾攸宁?还是……魏无忌摇摇头,“凌恒不想你走他的那条路,不惜舍了慕家军,你这……又是何必……”   慕博衍何尝不想就这么混完这辈子就算了,庄舟一生蝇营狗苟,好不容易换了个身份,有了些能力便想要做些事:“将军,博衍来,多少还是有些用的。”   魏无忌目中隐了寒光,只是长吁一声,便再无话。那年他见到的稚嫩儿童如今已是翩翩少年,眉眼间透着刚毅,没有被皇城的奢靡诱惑,长成了他希望中的样子,可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王爷一路舟车劳顿,军中已备好帐,来人,带王爷先去歇息。”魏无忌话音刚落,便见一小将进来,冲慕博衍做了个请的手势,慕博衍也干脆的出了帐,他也累了。   到了自己帐中,去了外袍鞋子都没脱便将自己摔进了床,行军在外,自然比不得王府的高床软枕,慕博衍却很快睡下了,他想着,北疆到了,魏将军也还安好,好。   半夜却被惊醒,帐外的动静让慕博衍一瞬间便睁开了眼,随便抓着外袍就往身上裹,一下子跳下床就要往帐外冲。却被一双手拉住,“王爷。”   夜里看不清人,听声音是下午带他来的那位小将。慕博衍止下脚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回王爷,匈奴几个俘虏趁守卫不备脱逃了出去,被守夜军士发现,已经没事了。”小将军点着了帐内的油灯。慕博衍看着他,“你一直在这守着?”   “将军命属下护卫王爷。”小将答得不卑不亢。   慕博衍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灯光下,细细去看那位将军。高挑的身材裹在冰冷僵硬的铠甲之下,整个人显得更为挺拔,气势刚健,剑眉下一双眼眸灿若寒星。看着好像有些面熟,于是问道:“劳烦将军了,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原本紧闭的双唇松了松:“魏弘。”   魏无忌一双儿女自幼便带在身侧,看来魏将军的处境比想象中要不好,身边能信的人少之又少,不然也不会派自己儿子做他的贴身侍卫。“你妹妹呢?”   年轻的将军好像笑一下:“还在西南,那里安稳。”   北疆是一盘死局,他都看得出,魏无忌又怎么看不明白。只是君令已出,身在其职,一心护疆卫土的将士就算明知前方狼窝火坑九死一生也不会停下一步。   世人都知道将军百战军功荣华富贵的风光,却不知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艰辛,更不会想到万千军魂无处安葬只能成为无主孤魂的凄凉。   “魏将军待我亲如子侄,你虚长我几岁,我便称你一声兄长。”在北疆,有魏家父子与他并肩作战,遥远京师,景云安歌京生都在盼他归来。慕博衍觉得重活一世,有亲有朋,遇上难好像也就没那么让人绝望了。   “兄长,乌孙与大夏关系还算好,为何这次会与匈奴一起攻我北疆?”慕博衍一路都没有想通。   魏弘自小跟在他父亲身边,七八岁就上疆场,如此十五年过去,跟长在温香软玉中的王爷看到的听到的自然是不同的。“匈奴与大夏之间隔阂本就多,说是死敌也不为过。远的不说,近的,老王爷还在那时候,就乱过,结果被打得服贴了,还送了个公主过来。”慕博衍点点头,示意他知道。往下听,“乌孙本是小国,曾被月氏打得差点灭了国,是匈奴单于收养了国破的猎骄靡,才让他最后得以复兴故国,也就是现在的乌孙。这两个国家关系本就千丝万缕。新乌孙王的母亲是匈奴王的女儿,匈奴王的一双腿就是毁在老王爷的刃下,死了两个儿子,最后还是兵败。败了之后,匈奴王向大夏投降,年年朝圣岁贡,又送了自己的小女儿过来。乌孙王太后也是个人物,一步一步推自己儿子坐上了乌孙王座,这些年背地里估计没少攒着劲,一直都在想要报复。”   “乌孙王傻的吗?为了母家就向大夏进攻,当我边防将士都是纸糊的?”慕博衍觉得单单的母系裙带关系不应该让乌孙倾一国之力只为报复,除非……   魏弘接下去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   “能称王的又怎会没有些能耐。老匈奴王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个脑筋不活络,虽说给老王生了个孙儿,但只是个无牙幼子。匈奴王两个女儿一个当了乌孙王太后,一个做了大夏皇帝的妃子。乌孙匈奴已经是一家,而我大夏,现如今四境不稳,边防守备抽调,对他们而言不可不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魏弘压一压声音,“我和父亲推算,朝堂上有人漏了消息给乌孙。”   慕博衍心下一惊,大皇子?三皇子?他压根没想到会有人通敌。   “倒也算不上是通敌。”好像是看透了慕博衍的心中所想,魏弘继续说:“应该只是漏了北疆的守备数量,而且是隔了时日才泄的消息。不然这北疆也不可能撑我们赶来,早就破了。”   一席话听得慕博衍有些愣,曾经魏无忌说他并非不善功计,只是不屑,这回他是信了。朝堂上百官吵得天翻地覆,人前背后的明枪暗箭都比不过边疆稍有不慎的风起云涌生灵涂炭。那帮大人们的一已私心随时随地都会让大夏这座高楼倾塌。   末了,慕博衍只是憋出一句:“他们还真是敢算计。”   他们说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日大朝会,北疆传来消息,中兴王爷已至军中,截止传信那日,所战皆捷。大人们自然开始拍马屁了。听着那些有的没的,连日来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一下了,景云想,总算有个好的开始。   边疆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刚来第一晚就遇到俘虏逃脱的事,王爷去帅帐宣旨就没再回来,虽说逃脱的俘虏不多久就给抓回来了,可还是让没经过什么事的平安吓得够呛,愣是一夜没合眼。等天亮了,抓着个小卫兵一定要去找自己主子。军中绕了半圈,总算是见着自家王爷了,远远的就听平安用带着哭腔向慕博衍奔来。“王爷,奴才可算是活着见到你了。”攥住他的衣角就是不撒手。   慕博衍面露尴尬,对边上的魏弘说:“府中人没见过世面,估计吓着了。”低头看平安红着眼眶,眼圈深黑,定是被昨晚的动静弄的一夜未眠,“好了,起来进去帐中待着,收拾一下自己这副没精没神的样。本王跟将军先去营里看看。”   “让兄长见笑。”他说。   平安这才看见王爷边上的将军,松了手,朝将军拜了一拜,一溜烟就进了监军的帐篷。   看着跑得快的平安,魏弘摇摇头,他想,人的胆子小点,挺好。   两军对垒,冲突不断,自慕博衍到了之后,两军战势是愈演愈烈。双方均有胜败各有损伤。又是一场大战,虽然夏军最后胜了,但也是付出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重代价。   伤兵营里,慕博衍看着原本昂长七尺的儿郎缺胳膊断腿,躺在那里,红血从厚重的白纱下不断渗出,又想到那些死在疆场连块裹尸的马革都没有将士。周身的血液一下就沸了,拳头捏的格格作响。魏弘拍拍他僵硬的肩头,说:“我们一定会停下这场绞肉的战争。”   过了隆冬,又是一年春。而北疆却仍是沉沉死气,看不到一点生机。西南军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仍旧要在春寒峭立中瑟瑟。时日长了,同仇敌忾中,西南军跟北疆军倒是磨合的好多了。   不得天时不占地利的夏军终于是有了人和。好像事情终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连日不止的雪都停下了。魏弘领着一队人马出袭,竟截断了乌孙的主力粮道。乌孙断了粮草只好往后撤。魏弘的人马与北疆军徐有余的人马会合乘胜追击,雪白的地上也不知是洒了几层的血,硬是生生把乌孙军逼出了百里。   大部人马都去打了乌孙,匈奴那边虽然损伤也是惨重,却让乌孙军分去了主力,得以缓上一口气。赌夏军不可能那么迅速的回防,然后这匹豺狼就开始了疯狂反击。北疆守军去了大半,魏无忌再大能血肉之躯也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炮火来袭。且战且退,拖着时间,只希望魏弘那边能早些回援。   城外的伤兵营还有很多人,慕博衍向魏无忌请命,他要去带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回来。眼下局势太过紧张,所有的人都分派了任务,伤兵营那边……与那坚定的目光一触,魏无忌便答应了。“刘令,本帅命你跟随监军一定将受伤将士带回。”又对他说,“博衍,你也一定要回来。”   “得令。”   “末将得令。”   慕博衍领着刘令,带着三百将士往伤兵营而去。半路却看到平安混在队伍里。到了营地,他一把拉过平安,“不是让你待在城里吗?跟来干嘛?”   “王爷,奴才害怕。”慕博衍明显能感觉到平安的身子在抖。   开口便骂:“害怕还跟来,赶紧给我滚回去。”   “可是……”平安的话都是颤音,“平安是跟着王爷过来的,若是王爷有什么事……”   “别可是了,跟着那位军士,赶紧走,别给本王添乱。”慕博衍把他往一个将士那一推,甩手便走了。能走的走,不能走的抬,慕博衍以最快速度整理好队伍往城里撤。   匈奴的士兵很快也往营地这边来了。带着伤兵们走不快,慕博衍一合计,拉住刘令:“刘将军,你带着伤兵和二百将士快速往回赶。本王和一百将士断后。”   “可是……”刘令虽是个莽夫,但留下监军断后这种事他也是不答应的,“不行,监军先走,末将断后。”   “刘令,魏帅给你的军令是什么?”慕博衍突然问。   刘令有些疑惑,却还是答道:“跟随监军。”   “还有呢?”   “将伤兵带回城。”   “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走。是想要违抗军令吗?”慕博衍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刘令一咬牙,“一队二队跟我走,带着伤兵火速回城。三队留下,听王爷指挥。”   看着刘令走了,慕博衍神色一沉,指挥队伍潜伏路旁,以待击敌。   魏无忌脑袋突突个不停,总是觉得不对劲,定了守城谋略,带着为数不多可以动的兵力也赶往营地,半路刚好遇上刘令,听到慕博衍竟然断后伏击,一口老血差点没给吐出来:“胡闹,他不单是监军,更是中兴王!”   刘令被这一吼弄得一愣,中兴王三个字倒是听进去了。“末将这就回去接应王爷。”   魏无忌按按突起的太阳穴,怒道:“别跟着添乱,赶紧带着伤兵回城。我去把那小崽子给带回来。”说完,一扬鞭子,领着人绝尘而去。   原本跟着伤兵一起回城的平安听说自家王爷还在身后,甩了那将士的手也是往后奔。那人没法,只得跟在他身后,想要拽他回来,平安跑得快,跟了一长段路之后看到夏军跟匈奴兵在那厮杀。那原本冒出来的勇气瞬间就散了架,那将士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   兵荒马乱里平安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全然找不着北,只知道紧紧的攥住护着他的那位将士的手。一支箭擦着风就过来了,射中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将士,鲜热的血一下就挂在了他的脸上,平安此时就像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小狗,叫都叫不出来,只是抽噎。   忽然,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透过朦胧的眼,他看见那个被王爷喊作兄长总是在王爷身边的将军,长刀一横,利落的劈向他身后,又抽回刀,砍了个横冲过来的匈奴兵。平安完全看呆了。   “你家王爷呢?魏帅呢?”魏弘重重的摇了摇平安的肩膀,大声的问。   边上没有敌人了,魏弘带着人赶来了。平安这才缓过神了,四面而来的血腥气一下冲入口鼻,哇的一声就哭了,“王爷……王爷把我交给……一个将士之后就不见了……魏大帅……敌军冲过来之后就……没再见着……”   魏弘的眉头都能拧成结了,把平安扔给手下,带着人往前冲。   百来将士如何抵挡千万敌军。慕博衍看着满地的鲜血,边上穿着夏军兵服的尸体上身上插着羽箭,手臂被被砍断了一只。匈奴兵的尸体也横亘在地上,看着也是惨不忍睹。   可怜卢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抬头看那个照耀着大地的太阳,今天真的是个好天。京城那边的太阳应该没这边这么血红吧!   魏无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寒光一闪,一个冲到慕博衍边上的匈奴兵被劈开了前胸,直直的倒下,那双眼好像在望着天空,没有闭上。   魏无忌的刀在挥舞着,仿佛是用鲜血画画,终于将他拽上了战马。   慕博衍被魏无忌护着,匈奴的这次反击太过迅猛,要不是魏无忌反应快,慕博衍就死在北疆了。只是敌军这次反扑,抱着的是不惜同归于尽的决心,而且夏军大帅监军都在,他们这一部说算全灭也是赚了。   途中,马被流矢射中,两个人一路拼杀,不知砍杀了多少个敌匪,身上也不知受了几道伤。躲在草丛间的两个人,魏无忌已受重伤,靠手中的刀刃才能勉强撑着身子不倒。慕博衍手中就一把从战场捡来的□□,射杀了好几个蛮兵,如今手头已经没剩几只箭了。北疆无山无丘无树,这荒草倒是长得茂盛,很高,藏人绰绰有余。只是敌众我寡,敌军在慢慢靠近。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慕博衍与魏无忌四目相对,凄惨一笑,不料他们爷俩今日就要葬于这片荒草之下了。   最后一刻慕博衍却有些走神,好像什么事都还没动手去做,这一世又要过去了?这时候地面突然震颤起来,脚步声伴着马蹄声从身后疾驰而来。会是援军吗?慕博衍收了心神,上好□□,解决了靠近的几个蛮兵,已经没有弓箭了,手上的弩没有用处,扔了。回头看,那风中烈烈的旗帜上是大写的一个“夏”。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只羽箭从他身后射过来,魏无忌将他往下一攥,飞箭刚好擦过慕博衍的肩头,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皮开肉绽的那一瞬还是带出了火辣辣的疼痛。高度紧张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知觉好像一下全回来了,全身的伤都被这疼痛带了出来。   魏弘终究是赶过来了。   看到这几个月一直相伴的这张脸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慕博衍心想:无知时只看到陈家谷口夜鏖兵的悲壮,亲历过后才知何为无敌君侯悲恸日。原本还挺立的身子好像整条脊梁被抽走了似的,整个人晃了两下,倒了下去。魏弘心下一紧,赶紧抱住那具身体,又看另一边自己的父亲,魏无忌看到自己的儿子到了,浅淡一笑,也昏了过去。   铁甲上的鲜红凝固了,血腥锐气却还没散尽,魏弘的声音好像是从炼狱里飘过来的,比北疆大地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飞虎营听令送元帅和王爷回城,与先前回城的西路军配合城中守军前后夹击攻城的匈奴,其他人随我追击残部,灭了这帮蛮族!”   两边大军如排山倒海般相撞,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镜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有嘶吼沸腾了这片北疆大地。身体撞击兵刃,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一把把带血的刀剑,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嚎叫,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笼罩着整座雪原。 第13章 悲壮   慕博衍在梦里,睡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成片成片的鲜红。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只剩自己,拼命逃离,想要逃开那片无垠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可是却始终不得门路,总是逃离不出。一直跑一直跑,慕博衍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跑了,只能让自己被艳红吞没。真的要放弃了?突然前方被刀锋劈开,迸进来一道光,然后有一只手出现……   慕博衍“啊”的一声睁开了眼睛,被刺眼的光晃着只能眯着,看到是依旧是魏弘那张熟悉的脸,另一侧的平安在擦泪,哭着叫着“王爷”。   “王爷,您终于醒来。”平安的眼泪越流越多,“您都昏睡了三天三夜了。”   竟然过了这么长时间,慕博衍不敢想这瞬息万变的疆场如今是什么状况。整个人还是有些混沌,却是焦急,沙哑的嗓音:“匈奴呢?乌孙呢?城中是否都还安好?伤兵营的将士呢?”手中好像握着什么,原来他一直抓着魏弘的手。   魏弘另一只手摸摸少年的头,好像不烧了,哄孩子似的说:“没事了,都没事了。没有匈奴,没有乌孙。伤兵们都安置在城中了。”   魏弘的声音好像带着蛊惑人心的安慰,慕博衍终于松了口气,“那魏将军呢?将军怎么样了?”慕博衍记得最后他们等来了魏弘的回援,魏无忌应该也没事了吧。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他。试探的叫一声:“兄长?”又看一眼平安,平安只是流泪。不会的,不会的,魏将军铮铮铁骨,他慕博衍都还活着,不会的。扶着床,挣扎着要起来,口中喃喃道:“魏将军,本王要见魏将军……”   魏弘抓住在挣扎的少年,稳住他的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忍着悲痛一字一句的说:“死了,魏将军死了,魏无忌死了,我爹死了。”四个死,一个比一个悲怆。   “不信,你们都骗我。”突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慕博衍甩开了禁锢双肩的力量,踉跄的下床就要往外去,才两步却又倒了下去。   “王爷!”平安惊呼。   “博衍!”魏弘在少年倒地之前抱住了他。   北疆战事自起那天,战况化成的简报折子就如片片雪花向京师飞来,摞成一叠又一叠,堆到兵部的堂上,送到金銮的案前。或胜或败的战果牵着一颗又一颗的心。终于,一纸战报传来——我军大胜,斩杀敌首,逼乌孙至百里之外,大破匈奴五部!   朝堂之上不吵了,山呼万岁,有的全是对夏皇的歌功颂德。可景云却在想,不知我军伤亡几何,博衍应该安好吧。只是,薄薄的纸张上面有的只是一个结果,省墨似的别无多言。   十个多月的时间,景云的心自慕博衍走后便悬在那里不得所安。刚开始伴着送回京的急件还会夹带一两封中兴王的家书,姚安歌的转述中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但至少代表着他的平安,却越到最后就只有寥寥数语的战况,再也没有别的消息。心里不住的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没出大事。   皇帝很高兴,听完臣下对自己的吹捧之后便下了嘉奖令,要给北疆的战士论功行赏!只是圣旨上的墨迹刚干,还没来得及往外发送,北疆的又一封急件到了。   魏将军殉国了。   前一刻还在兴高采烈的群臣突然就像吃了哑药一般,整个朝堂安静了。许久才听景既明长叹一声:“魏卿……”   也不知是哪个官员起的头“魏将军忠义,皇上节哀。”然后满朝文武七嘴八舌的道起了“节哀”。   皇帝摆摆手,“传朕旨意,封魏无忌为忠武侯。”   “吾皇圣明。”   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直到被公公尖细的“退朝”声音提醒,景云那紊乱的心中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他才回过神来,魏将军没了,那么博衍呢?   中兴王府中,还是那个书房,已经十月未来,所有的一且都还是他在那时的摆设,可是,他还没回来。   姚安歌低声道:“殿下,魏将军去了,举国哀悼。信件上并没有相关王爷的内容,没事的。”   “知道,”景云坐在那里,手中翻着的是那本慕博衍还没看完的画本,“孤知道,魏将军一生戎马,终是归了疆场。博衍……孤只想在这坐坐……”   他只是坐在那里,心里全是空白,好像一时间所有思绪都被掐断了,什么都触摸不到。   “殿下,去林姑娘那边坐坐吧,莫要胡思乱想了。”姚安歌在安慰太子的同时也在平静自己。朝堂上的争权夺势终化成了血雨腥风,造成了将军百战死万千壮士难归家,造成了四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再一次醒来,慕博衍第一眼看到的是平安惊喜的面容,那红肿的双眼似是在提醒着他有一件大事来着。对了,魏弘跟他说,敌军退了,还有什么来着,心里有些茫然。   “王爷……”看着醒来的主子一副愣愣的模样,平安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声。   “平安哪,兄长呢?”慕博衍问他,嗓音较先前还要沙哑。平安忙不迭的递过一杯茶,却见他摆摆手,“魏将军呢?”   “王爷……”平安端着茶水,完全不知道该跟自家主子说些什么,红肿的双眼又开始花了。   慕博衍终于想起来了,他刚才忘记了什么:“平安,灵堂设好了吗?在哪?带我去看看。”   王爷这次醒来较之先前的激动,显得太过冷静,平安心下有些不安,老王爷去的那时候主子也是这般的不声不响,葬礼还没过就病倒了。稳稳自己乱遭的心神,平安帮中兴王穿好衣服,搀着他去向灵堂。   军中一切从简,纵使是元帅的灵堂也只是一处大帐。可是不管是怎么样,灵堂这种地方给人的感觉就是阴冷,帐帷被高高挂起,慕博衍还没进门便看到魏无忌的棺椁停在中间,整个帐间香缭烟绕。   慕博衍的脚步在灵堂门口停住了,战场的厮杀还历历在目,他还奔跑在去往伤兵营的路上,然后城困解了,乌孙退了,匈奴破了,所有的事实都在跟他说战争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好了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口漆黑的棺木,才被那个念头猝不及防的击中了。   他想:教他儿郎长身立于青天下,教他宁折不弯的那个人没了。   平安有些奇怪,看着他,问:“王爷,怎么了?”   魏弘在堂中,回头看着慕博衍,见他站定,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从平安的怀里抽出手,步履不稳的往里走,进去给魏无忌上了一柱香:“你先下去,我跟兄长陪魏将军待会。”   平安看着自己主子单薄的身影,看看少将军憔悴的面容,低声说:“王爷,将军,请节哀。”   灵堂里就剩他们爷仨了,慕博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是了,那夜中兴王府的灵堂里也是这般。他的目光缓缓的落到魏无忌的脸上,魏帅是下了战场重伤不治亡的,尸身脸面都已经清洗过了,神色并不狰狞,甲胄套在身上,好像还有一份气概,只是那闭上的眼里再也不会闪现刀光,脸皮已经泛起了青灰,毕竟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了。皮囊就是皮囊,神魂一失,就显得空落落了。   慕博衍在棺木旁边坐下,手肘撑在那棺材边上,静静的想着那日送别他父亲的魏无忌,想着这十来个月待他亲如子侄的魏将军。   “生于富贵之乡,深宫妇孺教养,你也要记得你是朗朗男儿,坚定的立身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切不可沾染那些乱七八糟。”   “中兴王担子重,我离得远,护不了你,你要好自为知,莫要被繁华富贵迷了心。”   “边疆苦寒,王爷又何苦来呢?”   “荣华富贵封侯入相不是武将的一生归处。若是天下太平,百姓和乐,我宁愿成那把鸟尽被藏落尘的弓。”   “博衍不怕,十里忘川,九重黄泉,魏伯伯陪你一起走。”   慕博衍的脑中回响那些一字一句,眼睛也有些模糊了,不由的在烛火下眯起来。慕凌恒死的时候他心思太多,感情也不深,那时候觉得自己谈不上哀伤不哀伤的,但是这次,他的胸口的确堵得慌。   “兄长,有酒吗?”慕博衍抚着棺木,“咱们陪他老人家喝一杯。”   魏弘拿来酒,斟了一碗,放到魏无忌的棺头,又拿了一碗送到慕博衍那,自己则拿着那酒壶一饮而尽。伴着酒水入肚的是不甘、愤怒、无奈和无尽的悲伤与苍凉。许是喝的太急,又或是酒中溶着的情绪太过浓郁,魏弘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尖锐捅入,一阵刺痛,一口血毫无征兆的喷了出来。   端着酒碗的慕博衍瞬间就把碗扔了,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开了,一下就到了他边上,支撑起那个躯体。魏弘的心一直都堵在那,从战事开始无一刻心安,撑到终于可以触碰到胜利了,却也没有父亲,胸口早就疼的不行,一口血喷出来,还带着酒气,却好像疏通了一些,只是呛个不停,面前的血迹又深了几分,眼神也有些模糊,仍在摆手,“没事,莫要声张,咳……咳……没……咳……”   慕博衍的神智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刚想抱起这个人,听他含糊的叫他:“博衍……”   他忙侧耳过去听到:“嗯?”   魏弘的身上,脸上都是血,整个人垮在慕博衍身上,估计是真到极限了,脑子却还在竭尽保持清醒,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博衍……乌孙虽退,却还在与徐将军对峙,还没……没撤兵,这事不能声张……不能……”   慕博衍的眼都红了,冲外面吼道:“军医,叫军医过来。”   平安一真在不远外候着,听到赶忙快步上前,看到这副画面,赶紧撒腿就跑。 第14章 结果   等到人来了,将魏弘抬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帅帐,那几个军医都围着将军忙,帐里出去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紧张。慕博衍身上也沾了血,嗅觉变的分外灵敏,鼻尖全是血腥味。也不嫌自己碍事,坐在一边看着魏弘那张苍白的脸带血的唇,悄无声息却弄得军医们战战兢兢。   平安有些忧虑的看着自家王爷,上次老王爷死的时候,昨天听到魏帅去了消息的样子他都记得分明,如果魏将军再出点什么事……呸呸呸……心里甩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胡思乱想什么呢。   可是慕博衍只是就那么看着,安静极了。魏弘迷迷糊糊说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怎么都飞不出去。   慕博衍问自己,魏家父子付出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万千将士性命究竟能换来些什么?有心人只言片语掀起的惊涛骇浪到底要多少鲜血才能平息?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王爷,”终于,一个军医小心翼翼的上前,道:“将军是因为连日的战事虚耗了身子,加着元帅的事,心中过于悲愤,还有……将军常年驻城守镇,击敌退匪,先前便积压了不少伤,如今这口淤血出来,虽说看着凶险,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说完又战战兢兢的看向慕博衍。   慕博衍很认真的听,伸出手压住魏弘的手腕,就他对中医无甚了解的也探出了那脉搏的紊乱,定下乱糟的心神,又摸摸他的前额,翻一翻他的眼皮,胡乱的摸索着,半点所以然都没能摸出来,只能相信军医所言,他“嗯”一声接下去问:“那接下去的用药治疗,诸位有结论了吗?”   那个军医略显迟疑,才慢慢地说出口:“依将军现下的状况,还是不要过分用药,温养静心才是最主要的。”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其他人就更不敢开口了,小心翼翼看着慕博衍压在床头的那只暴出了青筋的手,生怕中兴王一个气愤发作于他,如履薄冰的等了好一会,也没听王爷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躺着的魏弘,接过平安递来的温热湿布,擦去他脸上沾着的血污。   然后他站起身子,看着他们:“那就有劳诸位尽心了,多谢。”   几个军医受宠若惊,鱼贯而出,开单抓药煎煮,各自尽心尽力去了。   “王爷,”平安靠近他,说:“将军没事的,您身上的伤也还没好,这衣服也换一换,好好休息一下。将军这,奴才守着。”   慕博衍的肩膀微微动了一动,一刹那,平安担心他会就这么垮掉倒下去,可是慕博衍没有,他看了魏弘一会,慢慢的走到帐中的那个桌案,坐下,“平安,去跟卫兵说,有什么事直接来帅帐传信。”   平安跑出去又跑回来,看着王爷坐在那里面,突然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慕博衍看着他进来,说:“你也下去吧。”   平安想了一想,终于还是退了出去。   后半夜,魏弘由昏迷转成了昏睡,靠边上站着,看着他紧蹙的双眉,手脚也会不安的动一动,慕博衍记起自己那个猩红的梦中闪现的光芒和抓住的那只手,稳住那乱动的手脚,按住他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可能是手上的温热传了过去,感觉到身边有人陪着,魏弘也就安稳了下来。   魏无忌的灵堂,幽幽的烛火还在亮着,不知道泉下的他会不会归来托梦,亦不知归来的他会对魏弘说些什么。   慕博衍的手握着魏弘的手,舞刀弄剑的手满是厚茧,手掌也宽厚,跟他那养尊处优的少年手完全不一样。这么个少年,万千人眼中的将军英雄,可是慕博衍心里想,他也还是个年幼又脆弱的孩子啊。   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徐有余那边传来消息,厮杀了两日的战场上,乌孙的主帅堕马被擒,数万乌孙兵与夏军死去,终于迎来了乌孙王的下令撤兵,加上匈奴五部已破,这架绞肉的机器在一口气又侵吞数以万计的生灵之后,真的停下了。   消息传到帅帐,慕博衍只是点点头,摆摆手让传令兵退了下去。   魏弘从层层的梦魇中落下,整个身子摔进了无尽的黑暗中,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剧烈的抽动,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他醒得很快,脑子也转得快,借着帐中昏暗的光看清了自己身在何方,记起了所有的事。   这时候,一只冰冷的手贴近他的额头,而自己的一只手不知被谁握着。没有人会这么靠近他,更别说是十指相握了。昏暗的光下,他撑起半个身子,那个轮廓渐渐清晰。   慕博衍松开握住他的手,帮他半坐起来,又摸出一条柔软的汗巾,擦去他额头的冷汗。   魏弘整个人都是软的,好像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稍微动一动就扯出一阵痛,他还是抓住那方汗巾:“我自己来……”   慕博衍也随他,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擦去自己身上的汗,费力的拢一拢衣襟。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就听慕博衍说:“匈奴五部皆破,乌孙总帅被俘,他们的王下令撤兵了。”   “兄长,真的结束了。”   慕博衍怕他冷,把被子拉起来,往他身上裹。低垂着头的魏弘年到那只手指纤长,瘦的微微有些露骨的手,细瘦的胳膊,这样的手怎么也不该是中兴王爷的手。收回目光,低声的说:“我想带父亲回去。”   回去?回哪?西南?京师?慕博衍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只是应:“好。”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者战死沙场,或者身老刃断,就像那兴起的一场又一场战祸,也会一场一场的停下。江山的绚丽,却总还会有贪心的人翻云覆雨,然后又有少年身披玄甲,跨马而奔,不知天高地厚只为一腔热血的去冲锋陷阵。   这个循环,就如时间,十年过去,来的是下一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接着的一个百年。   魏弘不再开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结束了吗?他问自己。   匈奴五部战力失了大半,乌孙主帅更是成了阶下囚与大批战俘一起扣在了大夏境地。乌孙匈奴已经败了,不得不投降,不得不派人交涉议和。赔偿也好,割地也罢,送质入京什么都好,高堂庙宇之上的有是人出谋划策,轮不到慕博衍和魏弘去操心。   将军和王爷带着一副棺木,一路向京城而去。   北疆至京城,隔着万水千山,去的时候慕博衍觉得长路漫漫,恨不能生了双翅膀乘风一下就飞去那处战火燎烧的疆场。千里扶棺,他只想,慢点,再慢点,让魏无忌能仔细看看他护佑的这个天下,好像这样,他也就能让自己觉得魏大帅纵使陨命疆场,也是死得其所。   在慕博衍心中,魏将军盔甲下面那颗永远不低下的头颅,一如那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只是如今战旗依旧随风飞扬,将军却已不在。   京城,那座一贯繁华热闹的城在那日仿佛换了模样,城门高高挂起了白幡。皇帝领着他的百官,带着玄兵重甲立在城头,等着为他护土卫国的将军归来。   将军府早就破败,魏无忌已被封为忠武侯,旨意下达之后便寻地兴建,但等到千里送葬的队伍抵达,侯府仍旧还是没有建好。   魏无忌的后事都是皇帝钦命的,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也是那么的风光盛大。   刚回京的时候皇帝特意召了慕博衍入宫。景既明看着他,的确是瘦了些,北疆那边的事自然有的是人跟他说,但却没一字说起中兴王爷带兵护送伤病回城的事,一来知道这事的人就少,二来本来就少的那些人基本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回城的伤兵们只知道那个人地位特殊,后来又加着魏无忌伤重不治,魏弘吐血昏倒,虽说战胜了,但付出的代价还是大了些,更没有人会去究那时候领队的是谁了。而刘令他们本就是魏无忌的嫡系,魏弘三令五申让他们对这事缄口,自然是不会传出去的。他只道小王爷在外风雪兼行还要目睹战场厮杀,最后一战前匈奴反扑的时候来不及退差点就死了。皇帝说:“还是不该让你去的啊。你天生富贵,哪里需要建功立业,像凌恒跟朕说的,就希望你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就好了。也是朕不该了。”   慕博衍突然就觉得委屈了,眼睛都红了,却是强忍着:“是臣没出息,以为只去当个监军,没什么大事,却不知战场无情,”又伸出两只胳膊,“臣没用,跑都跑不快,要不是魏弘将军回援得及时,只怕就回不来见皇上了。还有魏帅,连他那样的人都去了……”   慕博衍的声音有些哑,听得景既明有些心疼,伸手摸着那几道伤疤,叹息道:“北疆这事虽说你做得不错,你是大了,但在朕这还是孩子,朕看着你长大的,一眼顾不到就出这么大事了。自家的孩子啊,还是要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护啊。”   慕博衍强装英勇:“臣只是想给陛下和父王争口气,不让那帮蛮子在我大夏横行。”   “你呀……”景既明想起那时候慕博衍是顺着景修宜的话出的头,两个人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慕博衍也就告退了。   回来已有月余,魏无忌葬礼过后他便没有再出门,朝会也让他用身上的伤还没恢复要在府养伤给打发了。建安帝也随他,他也觉得这次北疆祸乱,直面疆场厮杀,估计让这孩子受了太大的刺激。   皇帝也没有猜错,刚开始的时候,每夜梦回,慕博衍都能听见凄厉的嘶喊,看到疯狂的杀戮,感受到炽热的烽火,战士们的愤怒,那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然后他就惊醒过来,在寂静中记起自己身在何外,却是再也无法入睡。   姚安歌看着墨渊居的灯火常常会在半夜点起,然后红烛垂泪至天明。他也就看着那个映在窗上的影子直到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京生觉得王爷一回来感觉跟变了另一个人似的,没有了那种常年罩在身上,仿佛从骨血里带出来的那股子懒散气,完全就像是披在外面的一层伪装,轻轻一掀便揭了下去。那张脸,不带凌厉,可是被那似有若无的目光扫一圈,就觉得心下发慌,背脊生凉。   问平安,看他那黑深的眼圈,听他说战场厮杀的惨烈,京生想,王爷经历的看到的定然要比平安多多了,又想着,他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希望王爷能够早日安下心来。   倒也是慢慢的回复了,睡梦也慢慢归于平静了,不再沉沦梦魇。慕博衍的心境开了很多,北疆一行他知道了自己太多的力有不逮,慕凌恒,魏无忌,他知道再铮铮的铁汉,再盖世的英雄都是逃不过那一遭的。活第二世的他生老病死本就不惧,他知道人没必要跟自己较那种劲。与原先那为势所迫不同,他希望他不单能护佑一座中兴王府,但安天下他做不到,所以他会尽力去帮那个能做到的人。   远在西南的魏蓁蓁也赶过来送她父亲最后一程。那时侯府尚在修建,魏弘对住所什么的并无要求,一直在驿馆中待着。慕博衍不是没想过让他来王府居住,但又一想,他和他还是就这么淡然才好,魏弘是真英雄,而他已经选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阴诡之路,如此分道扬镳就好。可魏蓁蓁就算是将门之后也还只是个小姑娘,他在犹豫的时候景既明彰显了明君风范,魏将军一生为国马革裹尸,怜魏蓁蓁小小年纪丧母失父,虽说还有个兄长,毕竟是个不细心的汉子,封了个柔嘉郡主接进了宫。如此,慕博衍觉得他跟魏弘之间更应该保持距离了。   再一次站在朝堂之上,群臣还是如寻常那般禀报,讨论然后争吵。恍惚间,慕博衍觉得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久得好像北疆战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是啊,收了地,得了民,每年多了两个进贡的国,四海升平的太快了。低着头的慕博衍第一次抬眼认真打量起那个坐在高堂上的皇帝,堂上的光照不到高座,那张脸显得黯淡,不充足的光线也能看到那皇冠下黑白夹杂的发丝,他想,那个人眼角应该也堆起皱纹了。慕博衍觉得,其实那个人也老了。   北疆战事定下,到慕博衍回京,一直再到他重新上朝,景云就见了他三次,一次是城门迎接,一次是魏无忌出殡,一次是他去中兴王府,然后没说上两句便托身体不佳送了他这个太子的客。姚安歌跟他说:“王爷心思太乱,太子还是容他自己想想清楚。”   朝堂上,他站在阴影里,只是站在那听着,景云看着明明还是曾经的那个俊秀少年,敛去光华却带出了一丝落拓的沧桑。明明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却觉得与他就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远的距离。   “博衍。”下朝后,其他人都走远了,景云叫了一声。   慕博衍回过头,带着那个让人百看不厌的笑脸,停下步子,看着太子。好像是在等他接下去的话,然后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御道的一侧,只是看着对方。见景云许久不曾有下话,慕博衍退回几步,说:“殿下。”   “你……”景云想问刚才你在想什么,却是欲说还休,又停住了。   “太子请说。”慕博衍笑意盈盈。   景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顿了好一会,才说:“父皇赏了些团茶,去孤宫中尝尝。”   慕博衍笑道:“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东宫而去,后面跟着内侍,一路并无多话。   茶品了,水果吃了,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该告辞了。打算走人的慕博衍站起身子,却听景云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克制,他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放心。”   为你吗?有那么一瞬间慕博衍也问过自己,却给不出自己满意的答案。放心,我又要放什么心?回身低下身子,靠近景云,他说:“为太子,为将军战士,更为天下百姓。”   等景云再看去,那个人已经朝宫门去了,吩咐左右将团茶包一小包,给中兴王送去。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读书人一生所求,不是黄金屋,不为颜如玉,而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照本宣科的话人人会说,明不明白却不得而知。两世为人,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深的感悟,但有些东西也已经慢慢浸入慕博衍那长身而立的傲骨血气中了。   若是太平盛世,红尘万丈也不过几个寒暑,当个纨绔王爷笙歌美酒软玉在怀就如此富贵一生也是未尝不可。只可惜多事之秋,而他背负着慕家先祖用几代鲜血换来的荣耀,自然胸中沟壑万千。 第15章 侯爷   慕博衍看着姚安歌,指尖轻轻一点那张纸页:“人在朝堂,犹如身入窄巷,若是腹背受敌,只怕是死路一条。”   姚安歌微微垂下眼睫,缓缓道:“六月甲申,许、汝、单、齐、蔡五州蝗灾。蝗起东北,趋至西南,禾稼草木俱尽,饥民十数万有余。皇帝陛下着户部下放赈灾银两并令各州府衙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慕博衍刚要听接下去姚安歌怎么说,就见京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王爷,太子来了。”京生说道。   慕博衍有些奇怪,往常景云来都是京生直接给迎进门,他人在哪就直接将太子领到哪,这次怎么会先跑来通报。“太子有带谁来?”   “太子边上还有陆大人,还有……”京生看一眼慕博衍,说:“还有魏侯爷。”   魏弘!魏无忌封了忠武侯,承位的魏弘自然就成了魏侯爷。慕博衍有些奇怪:“侯爷跟太子一起来的?”   京生回:“那倒不是,在门口刚好撞上,奴才就让人先带殿下和侯爷他们去后园了,然后马上跑来禀报。”   听完才稍稍安下心,“安歌,一起去后园。”   到了小园,那几个人都已坐下,正中央的是景云,旁边坐着陆离,然后隔着空位,就看到了魏弘。见他来了,除了景云,另两个都站了起来。   慕博衍说:“本王来迟了,劳诸位久候,见谅,见谅了。”   姚安歌微微低头,拱拱手:“太子殿下,魏侯爷,陆大人。”   景云看着这些人:“都来了,坐下吧,你们个个顶天站着,孤说话都觉得有些费劲了。”   “太子所言及是,大家伙都坐,酒水糕点水果茶王府中都有,咱好好说说话。”   “博衍,来的时候听京生说,你跟姚公子正在商议事情。孤倒是好奇了,说说你们在聊什么家国大事呢?”景去语气轻松,好像真的就是几个少年人闲来无事打打秋风聊聊家常。   慕博衍道:“太子说笑了,在座诸位除了本王区区不才,都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比如陆大人——”他指着陆离,“新科状元,天子门生,虽说现今只是屈于翰林院,但本王敢说陆大人是撑得起大夏未来的栋梁之才。”   陆离是陆明轩的侄子,少时便负盛名,学识本事当个状元也算实至名归。而文人相轻的毛病又太重,总有那些个自己比不上人却爱阴阳怪气在背后嚼舌根的。再者陆家封荫太大,提起他总爱在前面挂个“陆大学士亲侄”这一名头,好似他就是借着他叔父的东风上的位一样。   陆离一方面以陆姓为荣,另一面却又恨别人说他的时候总是带着他叔父,可这样的话太不符合孝道,说不得,心中满是郁闷。听慕博衍如此夸赞他,却丝毫不提他叔父,那推崇之言听得分外入耳。   低头谦虚道:“不才不才,王爷谬赞。”   慕博衍夸人夸上瘾了,指着姚歌行又道:“姚兄虽然布衣之身,却是经纶满腹,又会武功,还通医道,真乃是全才。”   姚安歌微笑:“一介白身,承蒙王爷如此夸赞,愧不敢当。”   慕博衍的目光对上魏弘,笑得更欢:“而魏侯爷,驰骋沙场,文韬武略的俊杰,如今这京中满城都是本王这种干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够,有事没事扶墙咳血尽会拖累人的纨绔膏粱,一对比,更是显得兄长英姿勃发,遗世独立。”   魏弘只是看着他,如此说笑的慕博衍是他不曾见过的,却不作声。   景云看慕博衍一眼:“嘴皮子是真利索,说的倒是不错,在坐都是国之栋梁。”   慕博衍得意,“我进门来的时候见你们也在说话,不知殿下在聊些什么?”   景云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放在桌上,慢慢地说:“听闻豫鲁那一带流寇为乱。”   “巧了,先前安歌也在跟我说豫鲁之事,只是说的却是豫鲁蝗灾,庄户绝收,难民十数万。”慕博衍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如今又来流寇作乱,豫鲁百姓的日子看来是过不下去喽。”   陆离顺着慕博衍等话头,沉吟片刻道:“王爷说的是,豫鲁蝗灾流寇,黄河流域经年决堤,北……”陆离眼神流转,换了口风,“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国库早已不那么充盈,如此下去,迟早捉襟见肘。”   魏弘却是冷冷一言:“捉襟见肘?乌孙匈奴送来的银子珍宝不都还在库里堆着吗?”   景云听了倒也不在意,眼都没抬,只是说:“蝗灾一事,父皇已经下放赈灾银两并令府衙开仓放粮,只是流寇……”   却听慕博衍接下:“流寇也好,流民也罢,国家想要长治久安,这些脓疮都是要剜去的……可惜慕博衍并无经天纬地这才,只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只能等诸位大人尽心尽力,救百姓于水火。”   景云随手就拿了颗果子掷向他,笑着:“你不是国敌当前不退却吗?谁人敢说你是烂泥?”   慕博衍微微一怔,又被魏弘的目光扫了一眼,干笑道:“太子别再拿臣打趣了,无知时候的蛮勇罢了。”   景云瞅着他半天不言语,脸上玩笑的神色早就褪干净了,讳莫如深半晌,才说:“你别多想了,好好回来就成了。”   “嗯。”慕博衍轻轻说,旋即又开口:“上次太子给了我些团茶,刚好可以让诸君也来品品。平安,快去拿来。”   茶喝了,天色也不早了,景云他们走了,姚安歌也告退了,魏弘仍静静的坐在一边。   慕博衍也沉默着,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落下给眼圈覆上一片阴影。对面的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不笑的时候,下巴会显得尖一些,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   魏弘看着他,记起那天营中初见,一身天青色的锦服,绣着腾云祥纹,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一条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用一顶嵌玉小银冠束起。冠面如玉,整个人丰神俊秀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却在夜半惊醒能机警的下床就冲。面对伤残将士,会流露悲悯,敢带兵阻敌,战至最后一刻。   无惧无畏,坚毅果敢,会激愤,会温柔。所有记忆中的慕博衍慢慢重合,却始终拼不出刚才那个说笑打混的世家王爷。   “兄长今日怎会想着来王府。”慕博衍最终还是先开口。   魏弘把目光收回,悠悠道:“前些日子与王爷遇上,王爷不还说,让我有空多来王府坐坐,喝喝茶。”   慕博衍一愣,好像自己是这么说过,只是不是前些日子,而是抵京那时候说的,如今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兄长说的是,是博衍的错,都没能请兄长来王府作客。若是兄长不嫌弃,在府中住下如何?侯府也还没建好……”   魏弘半睁着眼睛望向慕博衍,名利场上的少年就如蒙尘的美玉,失了那份光芒,却还是好言好语:“驿馆倒也是方便,常年在外早已没那么多讲究。说到那未建成的侯府,王爷可知侯府建在何处?”   慕博衍不知魏弘所言是为何意:“听说是建在东大街那边,与王府还有些距离。”   “嗯,不错。差着一段挺长的距离。”看一眼后园墙上的青砖黛瓦,“但我感觉好像几个飞身就能从侯府进入王府。”   平平无奇的语气却是让慕博衍听得心惊,魏弘接下去说:“中兴王府的后墙隔着几条阴渠暗沟就是忠武侯府的院墙。而最妙的正是两座府门又偏偏对着不同的街口,分属不同的街区。”   魏弘的嘴角勾了勾,缓缓再说:“侯府的地是皇帝亲赐的,王爷你说,陛下是真觉得那块儿风水好用来犒赏为他舍身护国的将军后人?还是觉出了什么别的,特意为之的呢?”   说是说皇帝钦定,但九五之尊只是说一句,下面的人选好了地方呈上去,陛下看一眼过个目觉得合适便就成了。姚安歌也跟他说过,忠武侯府说是寻地修建,但其实是在原将军府的基础上再扩建,两边院墙有那么一段靠的近,毕竟隔着鸿沟暗渠,估计不飞上天向下俯瞰是不会看出这奥妙的。所以慕博衍并不担心皇帝的别有用心。   慕博衍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着他:“兄长多想了,只是巧合罢了。”   魏弘盯着他看,问:“太子说王爷国敌当前不退却。王爷却说是无知蛮勇。我倒是想问问那时王爷的蛮勇是从何而来?”   “是为了太子,所以才不惜以身犯险深入北疆?”   慕博衍呆呆的愣了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有些事情本就是说不清的,就算说清了,也不见得就能说明白。   话说他本来是怎么打算来着,混吃等死做个富贵闲人,谁当权谁掌势他都不在意,他想的是远离太子,远离皇帝,远离朝堂,所有乱七八糟的都不想去操心。他也这么做了,离得景云远远的,没事家里窝,有事尽量不出门。   可心下却比谁都清楚,自他在这世界睁开眼,肩上担着的除了权势荣耀,还有很多性命,京生的,平安的,满府上下那么多人,加上他自己的,甚至还要加上景云的。清楚明白的眼睛怎么可能当看不见,无动于衷呢?   末了,慕博衍像是疲惫了,轻轻喟叹一声:“也不是为了他,只是……有些事情,我……”   带着那丝无可奈何的悲意,神色黯淡地说:“兄长,原本我是想保住魏伯伯的……”可接下去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魏弘的手捏了捏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好久才说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从腰带里摸出一块玉,递过去:“这玉是父亲留给我的,你喊我一声兄长,我就把它留给你,当作个念想吧。”   然后他站起来,整整衣袖,在经过慕博衍身侧的时候停下:“后墙之事乃我无聊骑马走一圈宅子周边的时候刚好一不小抬眼看到的。侯府王府都是贵胄之地,不会有人敢骑马围走,又有阴渠暗道隔着杜绝人行,更不会有人那么巧刚好看到两边院墙。皇帝政务繁忙,自然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这个巧合估计只有天上展翅的飞鸟才能看到。”   直到魏弘走了很久,慕博衍才回过神,手中握着那块玉,坐在园中久久才起身。 第16章 闹事   北疆战事过了,西南那边早已站住了脚跟,景承宇自然也是早早的回了京师。那日宫门口,下了早朝,景修宜神色匆匆,从慕博衍边上一闪而过,好像看都没看他一样。倒是景承宇心情不错,居然主动跟慕博衍打了招呼:“许久不见,博衍经过风沙磨砺倒是更显男子气概了。”   慕博衍躬身:“大皇子过誉了,博衍资历不够,比不得大皇子的金戈铁马,气定神闲。”   景承宇笑了笑,又和他说几句,也就离开了。   慕博衍看着那个背影远去,收了脸上的笑意,若有所思。魏弘如今入了侯府,皇帝让他在京师安居,也是西南他回不去了,北疆那本就没有他的位置,也就只能在这帝都当个侯爷了。出了殿门,就看到那个人站在那里,离得近了,也跟他一起看向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   直到景云带着陆离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二人才回过神。   慕博衍不知道魏弘站在自己身侧有多久,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魏弘向景云告退,扬长去了。看着,又愣了一下,景云伸手在他面前一晃,才摆出一个笑脸:“太子殿下。”   “远远就见你俩漠然立在宫门下,孤刚过来魏侯爷这一下就又走了。你们有什么事?”景云问道。   慕博衍说:“没事,侯府还没落成,侯爷又刚至京都,估计是回去忙了吧。”又问:“殿下这是要去哪?”   还没等景云回答,倒是见陆离的眉头不自然的凑了一下,心下知道景云这是要往哪去。安歌跟他说了,彼时他离了京林清猗便让人接出了浅云阁,从此那个上元佳节,一曲惊世,艳绝天下的玉娘林清猗便从京城消失了。北疆回来后景云往他那边跑得也少了,估计都是去了美人那里。慕博衍并不想深究景云的心思,只是陆状元世家风气太盛,太子随意出宫,还是去见那么个出身不庄重的女子,虽说没什么了不起,传出去了也只是件附庸风雅的风流韵事,到底也是不得体面,难免失了身份。   景云笑着:“博衍是否跟孤一起出宫逛逛?”   陆离看一眼中兴王爷,还指望这个能够给劝劝,却不想那位爷压根不看他,大方点头:“自然是好,殿下请客,博衍却之不恭。”   陆离默默跟在身后,以为去了趟北疆那位能够有所改变,却发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爷曾经的声名远赫一身浪荡纨绔的毛病只怕没那么容易就改了,太子侯爷对他都另眼相看,姚安歌也甘愿王府一住就是数年,他看到的这位也就只是个长相好看说话好听的世家王爷,虽说北疆之事倒也是出了力气,但还是在心里摇了摇头。   美人看了,曲也听了,好好的消磨了一阵时间,景云也算心满意足了,三人又去大街,寻了处酒楼。到了楼上,慕博衍见姚安歌已经要了一个雅间,估计等候多时了。   等酒菜上齐,四下无外人,陆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太子殿下,下官对清猗姑娘并无轻看,但到底是优伶出身,做个红粉知己也成,却也是不该过于亲近。”   景云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将杯中酒往口中倒。   慕博衍看那空盏,却是笑:“太子闲时出宫,交交纨绔,会会乐姬,流连歌舞丝竹,虽说传出去的话语是不大好听,但年少风流也是无关大雅,总比那二位眼中,太子勤政仁厚克已尽职要好得多了。”   慕博衍又悠悠的道:“但话又说回来,太子年岁也不小了,不知什么时候皇帝陛下会记起给殿下寻位太子妃呢?”   姚安歌只是有意无意的看了慕博衍一眼。   陆离却是愣了愣,看着太子,想着倒也是,太子年纪也是时候立妃了,就是不知哪们姑娘会有这等福气。可又一转想太子妃是何人本就不是重点,若是太子真的成家,都说成家立业,若真是如此,那娶亲之后也该跟着皇帝学着理政了,如此一来那二位……   陆离沉默一会,叹道:“殿下韬光养晦,是臣目光短浅,说了不该说的话,该罚。”说完仰头自罚一杯。   景云刚刚还有些感激慕博衍的解围,但瞬间目光又冷了一冷。   慕博衍说完却是低下了头,避开景云的目光。   景云接了林清猗出花楼,又时常去看望,中间带着几分深情夹着多少假意,谁又能说得清楚。   慕博衍想,景云深宫中沉浮,经历了多少旁人看不见的苦楚和不自由,他的所求必是一开始就定好然后直直向那目标而去,绝不会让自己偏离了那条路轨,哪怕是情不自禁。而陆离负着才名,假以时日倒也不失为一代栋梁,只是之乎者也念得多了,历经的事到底还是少,人□□故到底是没有那么老练。   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吵杂,哭闹声夹杂着叫喊声,还有……   “外面怎么了?”景云皱着眉问了一声。   雅间的门关着,姚安歌打开,只看一眼眉头几不可查皱了一皱。“回殿下,崔侍郎的儿子跟魏侯爷打起来了。”   慕博衍的心中叫苦不叠,要么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照了一次面就发现哪哪都有他。近前一看,说是两个人打起来了,明明就是魏弘在压着崔望暴揍,边上还有个姑娘抱着琴哭得梨花带雨。“安歌去帮一把侯爷。”   陆离觉得莫名,还叫姚安歌上去帮一把,这也太不妥了,可怜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怕事情变大,跟着姚安歌也就出门了。   “博衍,”景云一把拉住也要出门的慕博衍,一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你要如何?我不想你搅进这些事里。好不容易度了北疆之乱,再出了篓子你让我怎么护你?”   慕博衍却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回:“放心,我有分寸的。行臣道、知事,行王道、知人。博衍何人,太子清楚,该物尽其用才是。太子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不管身后的景云黯淡的目光,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搅弄这些事情,不想你陷进这些俺臜事里,可是手里却是空落落的。   见他来了,陆离一把抓住他,陆状元早就急得不行了:“王爷,您快让姚兄把侯爷拉回来,这么打下去,只怕……”   心里却是冷笑:“没事,安歌他们有分寸的,再打一会,最好把崔公子揍得连他爹都认不出来,省得他家老子过来找咱的麻烦。”   陆离有些听不懂了,他们怎么就沾上这事了呢,却看慕博衍指一指那位我见犹怜的抱琴姑娘:“这崔公子不是在跟本王争她吗?”   陆离眼睛瞪得老大,一脸被雷劈了一般的惊悚。   慕博衍的话说的不重,但边上围着的人本就不明就里,魏弘初来乍道,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这一听,马上就清楚了。于是谣言传出,传那位歌女有着倾城之貌,漂亮的让人一见着迷,中兴王跟侍郎公子为了她大打出手,倒是把魏侯爷干干净净的择了出去。加上崔望原先跟那个李昭本就是一丘之貉,两个是臭味相投得很。李昭出事之后崔公子倒也是有所收敛,时日一长,多灌了几口黄汤那要命的色心一起早忘了个干净。风评本就不佳,这次让中兴王爷教训了一顿,也是该。   外面风言风语不一而足,魏弘不知道慕博衍是何打算,可是他坐不住,那天是他冲动了些,如今这般置身事外,他怎么也得去看看。   刚给景承宇那写了帖子让京生送过去,然后就见人领着魏弘进来了。叹口气,却只是叫一声:“兄长。”   魏弘看着他云淡风轻的坐那,想了想,问:“你把那个小姑娘送去哪了?”   慕博衍皱皱眉,轻声说:“京生给那姑娘赎了身,又给了银两,送去乡下安顿了。”   京城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其中的主角早早却谢了幕。魏弘的脸阴晴不定,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黑黝的眼珠里不知藏着什么。   慕博衍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了:“一会我去大皇子府上,兄长一起吗?”   那日的并非巧合?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这个……魏弘的眼登时放大了,可是中兴王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许久,摇摇头,沉默的选择了离开。   慕博衍叹口气,姚安歌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身后,魏弘的爱憎太过分明,怕是这帝都所不能容的。   “安歌,你说北疆之事,兵部的令连着皇帝的虎符都是秘而不宣的东西,除了带军将军,将士们都是到了地才知晓自己是去向何方。为何会有人向乌孙透了消息?”慕博衍一回来就让姚安歌查过这件事,安歌那边并无进展,如今却又旧事重提。   姚安歌眼皮都没抬:“王爷,崔仲虽是兵部侍郎,但却是没那么大的权,更没有那么大的胆。”   “安歌你说,一个看你不上眼不想你好活的人,和一个不怀好意却对你好却背后下刀子的人,这样两个敌人,应该先对付哪一个?”慕博衍好像觉得这么说又有些不对,“说是不想我好活倒也还没动手,另一个也没见得怎么对我好,但也都是差不多。安歌,你说呢?”   姚安歌瞧着少年:“都是敌人,谁先谁后全凭王爷的意。”   景承宇一接到慕博衍的拜帖,就在琢磨他来是要干嘛。要说交情,中兴王入宫那时他已经成家建府了,偶尔进宫匆匆照面,话都没说上几句,倒是他老子,他比较熟,还好,死得早。那小子不是一只跟着太子的吗?上次去北疆倒是让他有些吃惊,不过也没碍着他什么事。倒是老三有时候还会靠近一下他。   转头对身边的丫鬟道:“去叫肖管家来。”   大皇府管家肖正则形容佚丽,昂长七尺,一眼便能让人记住。而且不单金玉其外,内里也是有真才实学,可惜了,商贾出身。朝廷轻商,士农工商,商人是为末流,商人子弟绝了入仕的路。景承宇惜才,便收了他留在身边做幕僚。   人都有些毛病,但瑕焉能掩瑜,有些毛病的人更好控制。   肖正则一进来,景承宇将慕博衍的拜帖往前一推,示意他看。接过帖子,一目十行:“中兴王爷慕博衍?”   景承宇点头,也是不解:“说来这位王爷你怕还是没见过呢。长得倒还是不错的,”景承宇不怀好意的看一眼肖正则,“应该能入得你的眼。”却发觉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脸色不好,怎么了?”   肖正则想了想,话到嘴边却又给吞了回去,摇摇头:“没事,倒是殿下莫要再要再挤兑小人了,殿下知道我的。倒是这位,稀客啊。”   景承宇摇摇头,眯一眯眼:“他一会来,你边上看着,瞧瞧这小王爷是要唱哪一出。”   慕博衍进了景承宇的府,话一句还说完,先拍了封两千两的银票。   景承宇看着他,脸上早就没有平日那温和有礼,更不要再说那常年挂着的笑脸,早就不知沉去了哪里。他看着那银票,只是一愣,问:“王爷,这是为何?”   慕博衍白着一张脸,也是干脆:“没别的意思,博衍只是拿这钱向您买个方便。”   景承宇更是奇怪,这少年的语气不善,中兴王爷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怎的这么大火气,让他坐下,又叫人奉了茶,好言道:“怎么了,有人得罪王爷了?我府中的人?”   慕博衍摇摇头,面上又绷紧了些:“您与兵部一向交好,可那兵部侍郎崔仲,豫鲁蝗灾还没过,流民未安又闹流寇,他倒好,不仅尸位素餐,如此庸碌无为,还……纵子行凶。李昭之祸虽已过了两年,但满城世家子弟都克已律已,他崔仲的儿子倒好……哼……”   秀气的脸上满是愤慨,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眼睛瞥一眼景承宇,又转开,听他那话对崔仲倒是恨得牙痒。李昭之祸?那时李昭事发,发配北疆,遇上北疆之乱,命也就丢在了那个蛮荒。可怜李儒成年老之后被儿子拖累削官下放,到最后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境遇。毕竟他也为自己谋划了那么多。   崔仲?那个老匹夫虽说身在兵部,他跟兵部走得的确也是近,但那个老滑头圆润了一辈子,溜须拍马,谁也不得罪,也是谁人也不靠。景承宇实在,反正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不挡在自己面前,又看不上眼看,便是随之任之。   慕博衍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是气极了。可他却觉得不对,这怒来得好像没什么由头。   肖正则经常混迹花街柳巷市井之间,传闻倒是听说了,悄悄至景承宇身侧,耳语一番。   原来如此,少年初长成,也开始了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心里倒是乐开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这么一个纨绔小儿。   “是崔仲那儿子惹着你了?”   慕博衍低着头不说话。   崔仲与他并无关系,但老头心思太活络,既然收不归已用,折了也好。还能借个机会跟这小王爷示个好,顺便彰显一下自己的本事,耐心多了几分:“是与不是?”   慕博衍别扭了一下,闷闷的点了点头,捏茶杯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桃花眼中的怒色愈发明显:“那姓崔的狗儿子欺人太甚。”   景承宇心下了然,果然就是这么个事。故意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我这听来的却是王爷府中那位姚公子跟魏侯爷把那崔望好生揍了一顿。莫不是我这边听错?”   “那是他自己找揍。”慕博衍的怒意更盛,“本是想放他一马,那狗嘴太不干净了,着实是不堪入耳,姚兄才动的手,侯爷也是路经遇上的。那些话我也就不跟您学了,污耳朵。”   景承宇点点头,坐在那边半天不见言语,却听他突然说:“那姑娘必定天人之姿。”   慕博衍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景承宇,反应过来之后原本怒白的脸上竟浮起一层粉红。   景承宇看得清楚,大笑起来,好久才止住,桌上的银票往他那边推回:“朝廷命官若有不对,自有国法家规约束。崔侍郎欺上瞒下尸位素餐也好,教子无方纵子行凶也好,你说的若是属实,我定不会饶他,皇帝陛下自然也会办他。但公私要分明,若是为着儿女私情,坏了朝纲,岂不是因私废公,乱了纲法。博衍你说是与不是?”   慕博衍想要辩解,却最终只是讷讷点了点头。   景承宇看着他这个样子,将信封朝回推了推,又对慕博衍说:“博衍啊。父皇与老王爷有手足之谊,而你自小便让父皇抱养进宫,当半个儿子。只是王爷这些年大了,也就生份了,不然,你也该叫我声大哥的。你这事大哥心下有数,人也揍了,这气也该是出了不少。别闷着了。”   慕博衍自然是没接回那银票,说:“殿下都自称大哥了,做弟弟的又怎会小气,拿出手的东西更没有收回的道理。走动的少了,也没怎么给侄子侄女送些东西,这点钱就当是我这个做叔叔的给孩子们的红包吧。”   景承宇勾出一个笑脸:“那……就却之不恭了。”   等慕博衍带着一脸的不高兴出了大皇子的府门。景承宇稍一沉思,慕博衍求上门来,他自然是要尽点力了。   看着那装着两千两的信封,景承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正则,崔家那里你加些东西,我跟唐义良说声,豫鲁那边的事便将他推出去顶着,记得带上户部。”往椅背那靠,半眯着眼,悠悠道,“老三这些日子过得太顺遂了,也该让他忙上一忙了。”   “是。”肖正则俯身应道。   景承宇的眼神瞟一眼肖正则,旋即又闭目养神:“正则啊,若是崔家那小姐识抬举,本王倒是不介意网开一面的。”   肖正则的身子顿了顿,赶紧谢道:“奴才多谢殿下成全。”   斜靠着,朝着他摆摆手,肖正则便退下去办刚才景承宇交代的事了。   拿出那份拜帖,与那信封放到一起,慕博衍啊,你倒是真给我送了份大礼啊。   慕博衍坐在马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京生赶忙问:“主子可是受了凉?”   慕博衍摇摇头,又静静坐那闭目养神,好像刚才在大皇子府装模作样的那顿气生得着实费力。然后又听京生在那发出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他一上马车,那京生就这么唉声叹气的。慕博衍忍住了很大的性子才让自己忽略这声声叹息。   下车回了王府,京生倒是不叹气了,只是跟在王爷身边,走哪跟哪,哪哪都能见着他。想假装看不见已经不顶用了,慕博衍看着他,不得不开口:“京生呢……”   京生抬头,小媳妇儿的委屈小眼神盯得慕博衍几次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叹了口气:“你这是觉着今儿我花费得多了?”   京生想,何止是今天,王爷你哪天花的都多,却是说:“不多不多,也就区区两千两,加上打发那姑娘的也就个六七千两银子,跟别家大人动辄就是黄金万两,如此,您倒是显得小气了。”   合着不还是说我花多了。京生是不理解慕博衍这行事为何,一个卖唱姑娘,那个莫名其妙挨顿打的崔家公子,跟自家主子是半文钱关系没有。在他看来自家王爷这么做就是为败家而败家。   慕博衍倒是起了为人师表的兴致:“京生啊,这京城中各人的关系那是千丝万缕,见过蚕农剥茧吗?”见他摇头,接下去道:“找到个头,徐徐图之,才有那丝丝分明的洁白蚕丝。京生啊,可能今儿你家王爷就扯着那根线头了呢。”   慕博衍的笑让京生还是觉得不理解,这么绕了八百个圈子的去给大皇子送钱,图的是什么啊。   “京生,虽说我这点鸡毛蒜皮不值一提,但求人帮忙,当然要摆出十足的诚意,这么点破事儿,我拿个万把银子去,这天平就差得太多了,礼太重,收的人的心思就会重,自然会有所提防。既然多不得,少就更不成了,毕竟你家主子在这京城多少也算有些名头,胡闹荒诞的败家玩意儿,送得少了,不是让大皇子屈心吗?”   京生欲哭无泪,宫里面那位私养歌女是韬光养晦,自己主子一掷千金也是花之有理。慕博衍看京生还是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事吧也就能去景承宇那说几句。景修宜他事不关己才不劳心呢,若是要他劳心,付出的代价必定更大。而太子自然就更不能让他扯进来了,就算真去找他,就他那谨慎样,定也是碰壁而归。”慕博衍笑了笑,“景承宇好大喜功,又喜欢让人高看,这么点小事,去求他,他自然会帮点小忙。再者,他也有着自己的算盘,我这也算是跟他互利互益罢了。”   “京生啊,若是心疼那银子,就多多去赚些回来。田产庄子铺子什么的多置办些,”目光带着些深意,“记得悄悄的,别让人知道那是府中出去的银两就成。”   “京生啊,府上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你看着办就好,不用事事向我汇报了。”   “是。”慕博衍的信任京生是知道的,他也很是珍惜,府中事自然更是尽心,主子也知道为以后打算,也就够了。 第17章 借力   豫鲁这事越闹越大,将流民作流寇禀报的兵部,明明户部下了发赈灾银两,却还是逼得流民成了流寇。   景既明哪里是怒,完全是暴怒,差点把整个朝堂都给掀了。养着你们,倒是把你们的胆子养得越来越肥了。目光冰冷扫视全朝,这帮蛀虫也该除除了,然后着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动作倒是快,没几日就出了结果,兵部侍郎崔仲欺上瞒下,连着户部尚书王敏之私吞赈灾银款,将流民作流寇报。看着那呈上的确之凿凿的证据,被自己一步一步提上位的臣子这么咬一口 ,见血带肉,一怒之下,将王崔两家抄了个底清,全府发配岭南,永世不得再录用。主犯下带出的那些泥沫子,也都得了严厉惩处,这次借着豫鲁之事,兵部丢了个侍郎,兵部尚书向皇帝请罪治他不察之罪,景既明虽然在气头之上,但也没被气糊涂,虽说崔仲欺上瞒下的手段太过高明,唐义良的失察却也是真,也是象征的罚了一罚,兵部倒也算不上伤筋动骨。而另一边的户部就没那么走运了,户部是夏朝的钱粮银铺,当头的尚书被治了罪,肉肥膏丰的地儿,底下的那么些个人又有哪个屁股是干净的。大理寺这一查,户部那是人人自危,查出来一些,又被狗咬狗咬出一些,这么查下来,不仅户部元气大伤了,六部九卿多少都沾了点腥。而借着这场狂风,混水摸鱼的,落井下石的,破财免灾的此起彼伏,满朝上下那叫是个热闹。   崔仲晚节不保,还没来得及去圣驾前辩解,就被捕下狱,然后抄家流放,被这一连串的惊变连吓带恐,竟就那么的死在了狱里。至于发配路上少了位庶出的崔家小姐,又有谁会去查呢。   这水一混,慕博衍也忙,大殿上站着的那些人有几个手里头没沾着事的,都是不干净的,这混乱里,他大事是做不了,但摇旗呐喊推波助澜,惟恐天下不乱的火上浇油那可是他强项。倒也是没让他白辛苦,几个暗地里太子那边才华横溢却无权势的年轻人脱颖而出成功上位了。第一次,那个在宫中如履薄冰的人有了自己势力的雏形。   慕博衍还特识识务的给景承宇送了一堆的东西以示感谢,又特意设宴答谢他。   景承宇本就觉得慕博衍这么个未及弱冠的纨绔没什么能耐,北疆之事完全是魏家父子跟徐有令的功劳,他只是运气好捡回来一条命。这些日子再一相处,对他更是消了疑虑,他自信自己还不至于会看错这么个半大少年。   再者,与其说是他帮了慕博衍的那点小忙,他得的好处才是最多。狐狸一样的老三他本就不指望能将其一口咬死,这段时间景修宜那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的模样就已经够他暗笑了。还让肖正则的心在他那待得死死的,有毛病的人好啊,让人安心。   查得差不多了,景既明也收手了,江山代有人才出,朝堂换了些人站也无妨。豫鲁蝗灾引起的朝堂动荡倒是停息了,可源头还在那摆着,闹出了那么大阵帐,下狱处罚了那么多人,总不能就把豫鲁的事就那么给搁置了。   朝会上再次议起豫鲁灾祸,换了批朝臣,却还是没能改变多少,吵吵嚷嚷却是拿不出什么实质东西。其实就是赈个灾罢了,继续按先前说的,下发银两开仓放粮就行了。难的不是蝗灾,而是朝堂的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各州官员贪得无厌罔顾人命,逼得流民生生成了贼寇,虽说朝里动静那么大,但下马的那些人都是写好了剧本的,官官相护的盘根错节,也是不好办啊。这帮人群情激愤吵这么个半天,说的这么一堆子废话,这帮大人们的唾沫星子也真是充足啊。   景既明看着他们,心下不悦,却也只能隐忍不发,突然看见慕博衍的嘴角似是弯了弯。狭长的眼促了促,金口一开:“博衍,你可有高见?”   冷不丁被点名,慕博衍抬头看一眼,又觉得太过无理,忙又将脑袋低下,上前一步:“陛下,博衍才疏学浅,不敢说高见。陛下问起,那臣也就说几句。”   慕博衍这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说,其他人自然是住嘴听他到底会说出些什么高论来。   见又被这以些人盯着,慕博衍心下叹息,却是继续说:“这些时日,博衍在堂上听诸位大人们的言论,倒觉得豫鲁之事如何处理陛下一早就给出了。”抬眼看景既明,见并未有要打断他的意思,便往下说,“灾祸刚报上来时,陛下便着户部下放赈灾银两并令各州府衙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虽说户部刚刚重整,但户部的诸位大人都有着真才实学,定然能够办妥。在臣下看,如今的难就是难在如何不重蹈覆辙,毕竟……”慕博衍留了口,但大家都听出他的意思。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景既明觉得他倒是说到了点子。   慕博衍莞尔一笑:“其实倒也是简单,蝗灾对豫鲁的伤害颇大,难民要助,流寇自然也要压。调兵先将暴民压下,然后着各州府赶紧办三件事:第一,蝗灾中每户农家损失多少田地,亩产多少,登记造册,让损失有一个确切数值。第二,受灾民众的确切人口,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都登记造册,届时按名册每日发放口粮。对了,灾民每日领了多少粮也要记下。这样既让灾民得以实际利益,也防了某些人想要中饱私囊的心。第三,将赈灾结果加入了灾地官员的考评之中,嘉奖赏罚才能清明,也能让官吏真正关心灾民,若有贪污的官吏,发现即重惩,且与百姓以检举之权,所检属实,均按律治罪,有包庇阻挠的,以同罪论处。第四,派专人实地去查看田地的损毁程度,定下灭蝗之策,早日先灭了蝗虫,别让沃土荒废才是上策。再者蝗灾地多干涸,切实做些水利工程,以绝下次灾祸。吏治清明,才可国泰民安,所以第三最为重要,同样第一第二也重要,但也不能由着下面州府报上来的看,按着州府报上的数字先着户部计算所需银两,各州府库的存粮是否够,银两自然是要先下放的,存粮不够的就调。贪心的人只是有的,所以陛下要立即派钦差大臣去豫鲁巡查,看州府衙门是否有多报混水摸鱼之嫌。”   慕博衍说了那么一长串,竟然没有一个人打断他,景既明听着他的话也在思考,然后听他又补上一段:“陛下,豫鲁百姓不易,博衍斗胆求皇上免了灾地三年赋税,臣料想三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估摸着也是够了。届时豫鲁定会回复往日繁荣。”   待慕博衍说完,整个朝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声儿。景既明看着这满朝文武,又看向慕博衍,竟不如这个黄口小儿,真是好。   景云的目光落到那个小人身上,晦暗不明。   “博衍真的是长大了,所言倒是比朕这一干肱股良臣要有见识的多!”目光一凛,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   谁知慕博衍闻言却是矢口否认,语出惊人的又抛出一句:“啊,陛下误会了,刚才那些话虽是我的口中说出,但博衍只是借了他人之言而已。”   慕博衍身子朝下弓了几分:“这些时日,满城都在说豫鲁之事,别说学士高官,坊间巷口也都在议论。臣刚才所说,全是从陆大人那听来了。陆大人说的详细,博衍只是记了个大概,刚巧陛下今日就问了,博衍便答了。”   “那刚才你所说,都是他人之言?”景既明目光灼灼看向他。   慕博衍却是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最后那句是臣自己加的。”   这孩子倒也是老实,心也善,景既明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了很多:“你说的陆大人是哪位?”   “回陛下,是陆离。”   哦,那个陆家啊。听说是个人才,前两年科举取仕还得了状元,这个人好像是跟在太子身侧。看一眼无声立在边侧的小儿子,“传陆离。”   “这……”慕博衍却是愣了愣,好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陛下,陆大人身在翰林院,这个点怕是赶不及上殿。再者陆大人前些日子只是在席间口述一些,并不完备,不如让陆大人写篇策论,再交与陛下过目,届时陛下也可就其间内容按要点询问陆大人。”   “博衍所说倒也有理。”景既明的目光在慕博衍与景云身上逡巡,这堂上所有人,一眼望去,倒还真是只有这两人是形单影只,看来他这个父皇对这个太子是过于不在意,竟然如此被轻看,“博衍,那这事就交于你办,豫鲁百姓水深火热,此事迫在眉睫,抓紧些。”   “臣领旨。”   下了朝,慕博衍与景云相视,却无多言语。匆匆行至翰林院,寻得陆离,二人便回了中兴王府。   书房内,慕博衍将纸张给陆离:“这是安歌与本王定的安定豫鲁之策,陆兄看一眼然后不足之处该补就补一下,不当之处则改之,写下来,逐字逐句都要有所应对。”知道陆离有所不明,便将朝堂上的事说与他听,见他神色还是有异,补上一句,“韬光养晦虽好,但亦不能太过,过了就显得太刻意,身在东宫之位若是真的一点都不争,坐堂的那位只怕想法就不妙了。陆兄,屈居翰林这两年,你也是时候粉墨登场了。”   陆离沉默了一会,忽然朝慕博衍长揖扣地:“臣鼠目寸光,往日对王爷多有误会。”   慕博衍只是摆摆手:“抓紧时间,打蛇随棍上,如今杆子已经递过来,趁热打铁,可以人话今夜就跟本王入宫面圣。”   陆离也就不多言了,认真翻着那薄薄几页,陷入沉思,笔墨已备好,几经成文又几次作废,终于才满意的将那纸页递给慕博衍。   接过一看,不愧是状元之才,切中要点,字字珠玑,跟他说的是一个意思,但看着却是有理有据的多了。他随口带过的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漏洞,陆离都做了完备的应对之策。好。   有事忙,时间过得就会快,等二人对应好所有细节,抬眼看,天色已经暗了。   慕博衍道:“此事宜快不宜慢,准备入宫。”   是夜,二人入宫,与景既明谈至深夜。   第二日圣意便下达,建安帝着陆离入主户部,按所上书之言全力安定豫鲁,又令吏部、工部、户部择专人组成巡查小组由中书省的常季带队下访豫鲁,安置流民治理蝗灾兴修水利屯积沃土考核各府州衙官员政绩。 第18章 表心   姚安歌到别院的时候,看到林清猗身着淡衣粉裙,青螺眉黛长,没有多余的珠花流苏,仅用一支细致好看的梅簪绾住那三千青丝,淡上铅华,此时正在给琵琶上松香,安坐垂首的模样看着甚是美好。见是他来了,站起身子福了个礼:“姚先生万福。”   姚安歌自然是回礼:“林姑娘多礼”。   林清猗温柔得宜,多才多艺,出身微妙自是没有大家闺秀的那样端庄典雅却寡淡无趣,但也不似烟花女子那般满带惹人乏味的风尘。试问如此一朵解语花,又有哪个男人会忍拒绝呢?   景去立在窗边,侧过头:“安歌来了。”又看一眼林清猗,“清猗,你且先下去吧。”   林清猗神福身垂首抱着琵琶退下,出去的时悄声带上了门。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景云私下对他的称呼从姚先生改成了安歌,许是跟着慕博衍那么叫的吧。   景云的手点一下座椅,示意姚安歌坐,然后眼睛又望回窗外,微微有些出神。   姚安歌款款落坐,安然的看着茶杯中上下沉浮的绿叶。   景云的心神回了过来,目光从窗外收回,坐下说:“那崔仲的事,博衍有动了多少手脚。”   听着像是在询问,用是却是如此笃定的语气。姚安歌放下茶盏:“崔家的事由大理寺查得,证据确凿,与王爷何干?”   “崔家,王家,兵部,户部……”景云停了好久,低低的叹了口气,又问,“陆离递给父皇的那份折子,有多少内容是你的意思?”   姚安歌想起慕博衍前段日子那么火热的聊豫鲁,聊流民蝗灾,那折子内容他知道大概,却大多都与他无关,看着景云:“殿下,王爷是与在下商讨过豫鲁之事,也曾谋略过,至于陆大人呈上的内容,在下并未看过。”   听完景云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这次闹的动静太大。安歌,孤想了好些时日,却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要从崔仲下手。”   轻垂眼睫,慢慢道:“殿下想不通的事,草民又怎会有头绪。但在下觉着,王爷定是有他的思虑,王爷做事向来有分寸,所谋所划都是为了太子,还请太子殿下放心。”   景云闻言笑了,却是带着苦味:“孤又怎会不信他。孤曾想着,这京城虽大,若是一日当这太子,便可一日叫他平安,不想他去劳心费力的算计。就那么当个中兴王爷,多好。可是他去了北疆,九死一生,回来之后又开始谋划这个,算计那个。”   景云的笑好像盛了一些:“博衍聪明,打小就是个滑头鬼,我自然放心。只是,如今年岁大了,我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了。那么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今日这算无遗策的中兴王爷,我是该高兴啊。”   姚安歌看着他,平时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殿下从来都是君子如兰,温文尔雅,可是这满带不舍的笑意,他看去竟觉得有些凄凉。又听他说:“安歌,你在博衍身边,他的事你私下多看顾着一些。”   姚安歌点头:“草民知道。”   又听他说:“安歌,昨日,父皇召孤,说是要给孤寻个太子妃。”   姚安歌忙道:“恭喜太子殿下。可有说是哪家小姐?”   景云笑一笑:“父皇只是提起,还未定下,估计过些时日便会有旨意,到时候便知道了。”   姚安歌的眼前林清猗的面貌一闪而过,然后又是慕博衍的,景云突然跟他说这么一个事,又是为何呢。是觉得他看出来了什么?   景云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摆了摆手:“安歌,你下去吧。”   这段时日的动荡归于安稳,各人都有所得也有所失,景承宇如今事事都压景修宜一头,自然是春风得意兴致高昂。而皇帝陛下又流露出要给太子选妃的意图,太子若是大婚,那局势又会变化很多,一些嗅觉灵敏的老狐狸,便将目光注视向那位默默无闻的太子殿下,骤然发现平时并不显眼的太子身后竟也站了些力量。   豫鲁的事过了这大半年的时间,最后也算是处理得妥当,陆离入主户部,大展拳脚,朝堂之上有慕博衍帮衬,朝堂之外有姚安歌相助,一时也算风头兴盛。   王府的常客却多了一位忠武侯。侯府建好有段时日了,侯爷闲着没事,就真是几个飞身便入了王府。慕博衍真的要受不了了,虽说进出都不惊动人,但总这么飞来飞去也不是个事。终于有一日,他对坐在面前那个闲情逸致的魏侯爷说:“兄长,中兴王府的大门朝哪开您是知道的。如果您嫌路远,那派人知会一声,小弟去侯府也是可以的,侯府的门面朝哪方博衍也是清楚的。”   “光正大道阻且长,有轻捷小路,为何要舍近求远呢?”魏弘坐地那边斜斜一瞥,说的是平淡清浅。   慕博衍知道他意有所指,走到魏弘边上,一只手拍上他的肩:“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那条路,自己选的也好,被逼着的也好,往前迈了步,便再无退路。”   魏弘沉默了一会,想要握住那只纤瘦的手,却晚了一步,那只手离开了,他摇摇头:“没有哪一条是绝路,既然能走出,自然也是能退回。”   “兄长说的,只是别的人或许还有退路,而我却是没有了。”慕博衍感慨了一下,“我走的那条路太窄也太险,退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悬崖,不想粉身碎骨,只能上前。至于能走到哪,也是真不敢说。”   魏弘看着他,觉得他看起来真的如说的那般的孤立无缘,好像他真的就站在一座孤峰中间,前方云缭雾绕,沟壑峰峦林立,往后看是深渊峭壁。前途不好进,后路退不得。魏弘突然很想问问,那你那一步一步走的都是从何处而发的,话到嘴边却转了风:“我以为去豫鲁的会是你。”   慕博衍想去拿茶杯的手定住了,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对上那双眼,咧了咧嘴:“兄长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收回悬着的手,仰头靠着椅背,眼睛看着那并无多物的屋顶,换了一种口吻,“那夜陆离出了宫,陛下留我多说了几句,他老人家倒是想派我去的。只是,我推说阅历不够,对政治之事更是知之甚少,难以服众,给拒了。”   他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北疆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我看过,惨但悲壮万分。而豫鲁……庄户绝收,饿殍满地,甚至还有悚然听闻的易子而食之言。旌旗十万纵使是刀斧加身也是为了四海安宁。可黎民百姓在天灾人祸下的无奈惨死却是为何?我实在是忍不下心去见。”   “你……”魏弘觉得这个少年变回了那个他熟识的人,温柔善良,好像记起了那双手相覆,十指相握的温暖。   朝堂大清洗了一番,虽说太子终于也是在堂上塞了些力量,但兵部已经全握在景承宇手中,豫鲁之事出头的除了一个陆离,其他的大多也都是大皇子阵营,加上西南,现如今,景承宇才是最大的赢家。   “你与大皇子之间的是非,打算如何?”魏弘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他,毕竟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无能护他。   “是非?”慕博衍坐正了身子,看着精神了一些:“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利益。一开始的伏低做小,贿赂之,拉拢之,令其态度软化,却不刻意为之,不动声色令其虚大,都只是让对方觉得所有都只是机缘巧合。”   “既是因利而聚,自然也是利无则散了。我与那景承宇只是虚情对着假意罢了。帮了我一个小忙而已,如今他却得了那么多,我如此投桃报李,他自然也会见好就收。”慕博衍终于是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我和他之间一无盟约二无誓言,又哪里需要有什么打算。这时局一天一个样,就算真是结了同盟,约定了共同进退,到关键时刻你把后背交了他,他却会捅你一刀,丢下你让你孤军奋战。”   魏弘听得皱眉,却仍是说:“可天下事总是要分是非,有着黑白的。”   慕博衍笑着摇摇头:“兄长,黑白本就没有那么分明,是非对错谁又说得清呢。若要说有人还会要分对错的话,我想那应该是小孩了吧。孩子的世界才分对错,大人们的眼中有的只是利益。”双眸中满目霜华,“世人所逐,不过权、色、财、欲四字,只要开出的价钱够高,给的筹码够足,这天底下就没有是人做不出来的事。”   话说得过于□□,魏弘听得胃都开始抽搐了,他想反驳,却又觉得无力,慕博衍说的是有着他的道理。他低着头,看着沉入杯底的茶叶,才问出那句:“那你呢?你的所行所做是为了什么?也是为了财色权欲?还是因为你与太子……交好?”   若是为了权色财欲,我就不说这么多了。人之所需,无非是一宿三餐,住的再好,吃的再好,终究只是一方床铺,米粮鱼肉罢了。太子嘛……只是多言又有何意义呢。慕博衍的笑容有些虚,习惯性的又去靠那椅背:“我只是为了能活下去罢了。让自己活下去,让在意的人活下去。太子……多少是为了他的,毕竟这大夏也就他能撑起来。至于交好……我倒是比较怕他。”   魏弘默然,中兴王与太子是自小便相交的,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转投他方更是无门。怕?身为太子却从小被自己的兄长轻看,二十余年来都不曾行过一次礼尊过一次重,面上却还是一付兄友弟恭的样子,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不惧!   突然他像是做了某个决定:“我怕食言而肥,更不会背信弃义。”慕博衍有些不明白突然这些是说的什么,看着他,听他继续,“虽然现在这个忠武侯无兵无卒,无权无势,但总归还是有些用的,博衍,我做你的同盟。”   慕博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听进耳的话理清弄明白了意思,他轻笑一声:“侯爷是真英雄,不会困在这四九城里太久。侯爷所愿与博衍所求的不同,阴险柔佞之辈又如何能与英雄同路。”   说完他要站起来,却被魏弘一把按住:“慕博衍,我不准你这么说。”魏弘咬一咬唇,脸上满是心疼与不忍,“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慕博衍有些怔忡,虚情假意他分的清,可是这真心他却不敢拿,太重,他承不起。将那手从自己身上拿开,用那种极缓极慢的语气说:“兄长,夜深了,也该歇了。兄长喜欢来王府坐坐,吃茶喝酒,小弟都欢迎。只是府门还要劳侯爷认清些,不然,这王府后墙也是该加高了。”   言罢起身便往外走。看着他依旧单薄的背影,魏弘极其认真的说:“慕博衍,我魏弘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是上墙的钉子。”   等姚安歌回到王府的时候,刚好看到魏弘站在墨渊居的门前,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还有一些……挫败。姚安歌有些看不明白,却是不动声色:“侯爷。”   魏弘的面色已恢复如常,点点头,然后擦身而过。 第19章 家常   侯府落成的时候,皇帝派了人去送了礼,京里有些脸面的人都去贺喜,魏弘倒是简单,领了皇帝的礼之后,便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管家打理,侯府的管家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顾不上,还好慕博衍之前便让京生关注着侯府些,在边上帮衬了不少,才算也是过去了。战后的封赏加上这次送来的礼,侯府的入帐也算是丰厚。   那日,慕博衍也去了,站门前看,侯府不愧为御口亲建的,八字开的大门前坐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端的是微风凛凛。只是进了门才觉得那都是虚的,虽说内里也不差,建筑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充分体现了辉煌富贵的风范和清致素雅的风韵。看得出建造者是下了功夫的。只是,慕博衍却感受不到那份接地的烟火气。   被下人领到一处院落,名为饮翠阁,此处跟外面那些个新建的居所不同,显得古旧一些,厅前有一树长了不知是多少年的藤萝,长势甚好。想来这饮翠之名,便是源来由此。建侯府的时候,皇帝特意让原将军府的那些屋舍只修不拆,倒是添了那么一分的人情。   侯府与王府不同,侯府中没有年轻好看的丫鬟,那时一起千里扶棺送归将军的西南战士,有回去的,也有退了军职,跟在魏弘身边的。当然烧饭洗衣打扫的粗使婆子还是有的。侯府中还收了一些北疆之后捡回性命却伤残的军士,反正都是要请人,请谁不是请,这也算是他这个侯爷能为这些并肩作战的兄弟能做的唯一那么点事了。   魏弘彼时正在练功,慕博衍便没让下人去叫他。不声不响在边上看了一会,又觉得无趣,也不想打扰他,反正他也就是过来送个礼,主人虽说是没照面,也见到了,于是就那么走了。   慕博衍认为昨夜过后,魏弘来王府的走动会少些。毕竟有些话说一点就够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一早就听人通报说侯爷在前厅的时候还是有些愣。“侯爷是从正门进来的?”慕博衍问的很奇怪。   平安想,不从正门进从哪进,开后门?翻墙?也只是想,嘴上说:“嗯,一早骑马来的。”   昨晚说的话多少也是有用的。慕博衍不知道在想什么,坐了一会才向前厅去了。   看着魏弘的裤脚和衣服下摆都有些湿,料想是来的路上骑马穿过绿丛的时候沾上的露水。一晃就入秋了,慕博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前几日还热得跟蒸笼似的,这两天就要往身上裹袄子了。   见魏弘身上还是一袭单衣,想着叫平安去给拿件大氅来,话刚要出口就看到那红润的面庞,记起北疆时候冰天雪地也曾见他与军士摔跤比试,身上着的也是单薄的衣衫,想着他有功夫傍身寒暑不侵又皮糙肉厚,也就做罢了。“京生,让人把早饭送来前厅吧,顺便给侯爷多拿付碗筷。”   魏弘是吃过饭来的,听他这么说,刚想说句不用,可又转了个想法,也到桌旁坐好,两个人一桌吃了起来。王府锦衣玉食惯了,一碗粥的花样比寻常人家一桌菜都要多。   吃了两口,听魏弘问:“那位姚先生呢?”   慕博衍给自己夹了一筷小菜,放到碗里,就着粥喝了一口,说:“安歌这些天忙,我也没怎么见他。”   魏弘喝着粥,也不说话了。吃完早饭,他就有些不知道干嘛了。他今天来只是过了看看慕博衍的反应,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吃完早饭,从前厅挪到了书房,慕博衍没说话,魏弘自然也是不吭声。   “吃完饭,兄长接下去一般做什么?”慕博衍看着坐在那默默的魏弘,只得没话找话。   魏弘愣了一愣,说:“练功。”   “晨起活动一下,倒是好的。兄长的一身功夫是废不得。”慕博衍想起了战场上那个冲锋陷阵的魏将军。   魏弘笑了:“京城太好了,待得时间长了就会忘记所有的不安,人的反应也会变得慢了。手脚再不动动,估计整个人也就真废了。”   慕博衍这才记起魏弘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纪律严明的军中,生死相搏的战场,应该没有一段日子是如今这般安逸平和,才会养成如此居安思危的敏感。   “太子的婚事定下了。”魏弘若无其事的提起。他还记得昨夜慕博衍说害怕太子。   慕博衍听了,笑了:“是啊,听太子说过陛下早就起了这个念头,这会儿终于是定了。是中书令家的千金。倒是一门好婚事。”最近这帝都,太子选定太子妃应该是最大的一件事了。   中书令郑大人不惑之年才得的这位掌上明珠,自然是宝贝万分。虽说郑晏荣年岁大了,这中书令也是当不了几时了,但荥阳郑家是当世大家根深叶盛,这次皇帝倒是真的给太子找了个好的太子妃。更别说太子妃那位大哥,正是现今的吏部尚书。郑家属门阀世家,也不知是繁荣了几世,自是没有站党入派,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力量,但如今看来,是要成为太子阵营的中坚了。   “太子年岁也是到了。听闻太子妃是京中盛名的才女,这也算一段良缘。”魏弘纵使对朝堂的风云识得不深,也知这次大婚,对太子是百利。   是否良缘他是不知,但慕博衍想,若是他自己的妹子,还是离了这朝堂的好,入了那深宫,只怕是手段要比才华更为重要了,却仍是笑:“说到年纪,兄长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还不成家?”   慕博衍没管魏弘脸上的不自然,接着说:“别人在兄长的这个年纪孩子估计都已经生了一窝了。”   魏弘觉得自己的额头都冒汗了,这话说得好像他年纪已经很老了一样,明明他连二十五寿辰都还没过。但他说的也没错,寻常男子他这个年岁的确是该当爹了。魏弘说:“一直常年在外,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说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又何必耽误别人。我一个人习惯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至于一个侍妾都不立啊?”慕博衍看着那一张英俊的脸,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个时代,世家子弟未成亲的有,但连个侍妾都没有的太少太少。   魏弘看他一眼,觉得他问得有些多余,道:“我连妻子都没有,要侍妾作甚?”   慕博衍一愣,差点就问出口,那你有需求的时候怎么办?自己解决?还是去找姑娘?想了想,这个问题太私人,也太过于猥琐。“那难受的时候怎么办?”慕博衍让自己尽量问得得体一些。   难受?魏弘听得不明白,看慕博衍的表情他竟觉得有些猥琐,军中全都是年轻气盛的汉子,虽说他是将军,没有人勾肩搭背的跟他说某些事,但不代表他没听过,不知道。只见他表情认真的回到:“有时候早起的时候会有点……但过一会就好,只是这不都是正常的事吗?也算不上难受。”   慕博衍有些听傻了,这么无欲无求?还是他太过于俗了?他突然有些拧住了,不死心地问:“难道你就没有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   “战事不妙的时候的确是会夙夜不安。”魏弘是非常认真的思考之后才给出的答案。   慕博衍真的服了,就在他觉得他不该起这个头的时候听魏弘说:“其实,父亲在的时候也催过亲事,只是我觉得还早,总会有那个时间的。却不料……”   慕博衍沉默了一会,问:“兄长从小到在可有喜欢的人?”   魏弘说:“当然有,父亲,母亲,蓁蓁……还有……”你字还没出口,就听慕博衍接下去说:“不是这种,难道你没有遇到过那种能让你——怦然心动,想与之亲近的人吗?”   魏弘眼神流转,从慕博衍身上掠过,然后过了好一会都没再开口。   只要魏弘说出那个有字,慕博衍就会不管那姑娘什么身份地位,就算魏弘看上的是公主,他也会帮魏弘抱得美人归。等了好久,才听魏弘说:“没有。”   “那兄长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小弟帮你寻寻。”倒也没别的意思,慕博衍只是觉得魏弘不应该这么的孤家寡人。   慕博衍突然上前,凑到魏弘的边上,靠得近了些,那绣着银线繁复考究的衣领处传来一阵暗香,魏弘知道那是清洗过后的衣服熏香之后带出来的味道,可又觉得那清幽的味道就好像是那人身上独有的,突然就有些不自在了,错开眼看向别处,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回侯府练功。”   说着便往外走,慕博衍觉得奇怪了,怎么说走就走啊,我不就是想帮着做个媒吗?这么不招待见? 第20章 戏本   去年桂子飘香的时候皇帝便起了给太子娶正妃的念头,却是等到今年初秋才算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了下来。等所有流程走一遍,太子大婚的日子估摸着怎么也得等到岁末了。   那日过后,魏弘往王府明显少了很多,就算来,喝杯酒品口茶,然后坐一会便走。   可惜,这自在的日子也没给让慕博衍过太久。姚安歌人脉广,这段时间他将自己的力量慢慢的归到一处了,这件事本来就在做,到这个时候也算完成了。还有林清猗那边,不知道是她太过谨慎,还是景修宜那边过于沉得住气,这么长时间竟然是一点异样都没有。姚安歌不敢放松,只能死盯着。   兵部虽然从豫鲁之事中脱了出来,崔仲也死在了狱中,但王敏之没死,唐义良也好,肖正则也好,他们做的事姚安歌都有知晓。崔仲那老狐狸手里有的东西若是景承宇知晓,只怕是会跳脚。崔仲一把年纪都还只是兵部侍郎,他的庸碌无为是自然的,但整个兵部数他的资历最深,官场浸淫多年,又怎么会不给自己多留些退路呢。只是可惜了,他怎么也料不到会倒的那么快,留的那么多条的退路,竟是一条都来不及走。如今那些退路都成了慕博衍手中的筹码。   “安歌,听说肖管家都要当爹了。”慕博衍似是有意无意的说了那么一句。   姚安歌一笑,说:“王爷放心,贺礼已经准备妥当了,不日就会送上。”   最近京里头大部分的茶楼戏班子都在传一个话本子,说的是一个大臣将女儿许了人,却不料女儿有个私托终身的小郎君,不愿嫁人。而那小郎君家中刚涉有朝中大案,于是乎骗了大臣家的小姐,以为自己父亲罪犯涛天,借着小姐的手栽赃嫁祸,竟将大臣生生逼死狱中,郎君却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说书的,唱戏的,百口相传,几天之内故事便在京里传开了。   这日肖正则正与一帮狐朋狗友在梨园听戏,演的就是这么一出。看也就看了,他倒也是没多想,戏文写得不错,唱得也好,但毕竟就是个娱人的故事罢了。却不防听到后桌人的耳语。梨园本来就是嘈杂之地,什么人都有,看戏说话都是正常,要不是肖正则耳力好,心思又较一般人缜密,要不是那话语中提及的某个人名,让他又加了几分心思听。估计事也就那么过了。肖正则装做不经意去看,那三人一桌,看穿着一般,寻常百姓而已,但说的话却让他心惊。   甲说:“你说这戏文里唱的是真是假啊?”   乙说:“管他真假,好看就成了,在意这些作甚?真的如何,你要去给那大臣伸冤不成。”   却听丙说:“真假我是不知,看着这戏,若要搬到谁身上,我倒想起那崔大人。”   “崔……去年死在狱里的那个崔侍郎?”   见其点点头,甲乙自然笑了,乙说:“你可真能扯,谁人不知那崔侍郎是因豫鲁之案获的罪,皇帝御口着大理寺查的,罪证确凿。”   “别急啊,听我说完,前阵子姑母染病,我陪我家姑母去看大夫。瞧见大皇子家的管家扶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上轿。”那个还特意看一眼四周,见都没人注意,才压着声音继续说,“而那个女人竟然看着像是因豫鲁之案获罪的崔家小姐。”   甲觉得这越说是越不靠谱了:“我说老兄你啊,别信口胡诌了,那崔大人怎么说也是兵部侍郎,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能让你认出来。”   乙也在边上帮腔:“就是就是,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小心王爷府那管家听到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呀,你们别不信。这是我姑母说的,我那姑母曾是那崔府的厨娘,不是卖身的奴仆,年纪大了也就出府了。还好走得早,没沾上什么事。她老人家自然是识得那崔家小姐的。”   “你这说得跟真的一样,你那姑母呢?”   却听那人说:“病没治好,前几天刚去了。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话一出就被人哄笑了:“你家姑母说看着像你就信啊。病里的老人,不说老眼昏花,估计意识都不怎么清晰。你也别乱说了,让别人听见了出去乱传,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丙嘟囔道:“我这不就是跟你们说几句吗?两位是我的大恩人,才跟你们说的。要乱说早就出去说了,不过想来估计也是我那姑母看错了。毕竟当时也就是一晃眼,姑母重病估摸着识不清人了,也只是说看着像。听我妹讲,有天还把她当作了我那早死的娘。”   “可不是吗?好了,别说这有的没了,看戏看戏。”   肖正则本来什么想法都没有,这通话一听,接下去的戏越听越觉得意有所指,看完戏马上让在边上的人跟上那个说出让他心惊之话的人,让他打听好那人来历,尤其是他那个姑母。自己则赶回府里,想要跟大皇子说这事,转念又觉不妥,还是先查清楚。   人回来,那人的底细都打听清楚了,的确是有个姑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问崔小姐,印象中好像也是有那么个人。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宁杀过不放过,下了灭口令。   却不想,当天才跟去看到的人,晚上竟然人去楼空了,一家子人全搬走了。再一打听,这家人本来就是要搬回老家的,刚好是今天。   肖正则不信事情会这般凑巧。却又收到一封信,门子说没看见是谁送来的,夹在了一堆堆礼品中。打开一看,脸色一下就白了。急忙去寻他那主子。   景承宇看完那信的内容,听肖正则说了大概,怒得一把甩了整张桌子,婢女被吓住了,却还是提起勇气去捡那一地狼藉,却被景承宇一脚踢开,肖正则使眼色让屋里人都退下。   “殿下,今天去跟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人去见过一个人,听形容,有点像中兴王府的那个姚安歌。”肖正则说。   “中兴王府……”景承宇手中的那封信中,有的是一张简单的地名,一个人名,连着就个数字,却是让他一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   景承宇这些年一直找事由插手军中,最后终于占了西南那位置。西南地远天高,想要做点什么简单的很。虽然私下里还有传言他竟在私养兵马。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可那张纸不同,那张纸上写着的意思就是私兵的驻地,负责的人和人数。   还真是小看了他。景承宇直到这刻才意识他被慕博衍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少年耍了,对付崔仲连带着把自己也套进了坑里。猎了半辈子的鹰却让一只家雀儿给啄了眼。一掌下去劈碎了几案。   可是怎么发狠如今也是无用,肖正则面露难色:“那中兴王□□三个字脸上写得清楚,东西入了他手,自然就成了东宫这物,只怕……”   “怕?”景承宇抬起头,眼神中的凶狠毕露,“那龙椅还要指望我那英明的父皇多坐几年,不然他一死……”   若是谋反事成了,景云手里有再多东西有何用,不都是废纸一张。景承宇突然笑了,景云,慕博衍,你们给我等着。   慕博衍和姚安歌送的礼的确是给了景承宇一通好大的威逼。你死我未必亡,但若我这边出点什么事,你就别想好过。就这样被绑上了船,一个不高兴就能把你踹下海。   最不顺的应该算是景修宜了,自从中兴王爷从北疆回来之后就不对了,豫鲁一事爆出,他失了整个户部,而最让他惊奇的是景承宇跟景云似乎是连成了一片,他完全被压得死死的。虽说太子身边埋了一个林清猗,可是这女人被他那弟弟藏起来之后,出来一趟都难,更别说探消息了,太子对她就是一个歌女,抱着风花雪月可以,真有什么事又怎会让她在边上听着。   景承宇的势力在南方,西南两广,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界,景修宜的力量多在北方,但西北战了一场,对他而言损失也是大的,如今北疆那边的徐有余是完全不买他的帐。北庭那里也是翻了个,他手里有的只是个北庭都尉。战后倒是孝敬他的东西也丰厚了不少。但豫鲁之后,端了户部他的元气伤得太大,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无论北疆也好,豫鲁也罢,以前太子不起眼,他跟景承宇两相对抗,如今太子大了,羽翼丰了不少,陆离入主户部,皇帝给他选的太子妃又是萦阳郑家的小姐。中书令老了,但吏部尚书……相较于他,景修宜觉得自己现下才是四面楚歌,自己的地方正一点点被蚕食鲸吞了。   景承宇也好,景云也好,虽然看着声势大,但蜀吴之盟不足为惧,倒是那个慕博衍,真是小看他了。直到霍顿提醒,才惊觉哪哪都有这位年纪轻轻的王爷,不是直接参与就是横插一脚。   连景承宇都能被他捏住,对他无可奈何,这些年完全被当成一个混吃等死的世家纨绔,愣是没人看出破绽,隐藏之深比那个和顺为皮,隐忍作骨的太子唯一个忍字自勉的更要让人心惊。景修宜原先只是觉得慕博衍只是个长得不错的人,也曾动过别的心思,这三皇子别的都好,就是欲望太大,并且男女不拒,皮相入的了他眼的没什么大碍的都会让他收进府中,或是藏入别院。可如今一想,下朝时候照个面,慕博衍带着笑脸看他,恭敬地招呼请安,他觉得那笑脸刺眼得厉害,那双盈人的桃花眼中弥着巨大的阴谋,连那看向自己的目光都觉得是那种被盯上了的感觉。中兴王爷,如此八面玲珑,心机手腕俱全,不得不除啊。   还没等他想出法子除了那祸害的中兴王爷,又出事了。 第21章 醉酒   匈奴那边又来事了,这降书交了还不到三年,这次递了张奏表过来,说是他那世子要死了愿意再加两层岁贡,让皇帝把他那个孙儿放回去,让他孙儿尽最后一份为人子的孝道。他愿意以身相代自己过来当阶下囚。   开玩笑,大夏向来以礼仪之邦自榜,百善孝为先,孙子回去给老子尽孝换他爷爷过来做质。这老瘸子倒是聪明的,加两成岁贡,要还是那个捏在景修宜手里的户部,敢一口应下来,陆离是聪明人,没人问他就站那不吭声。   慕博衍冷笑:“匈奴王那傻儿子倒是真没白生,临了还能给他老爹要回孙子的好借口。”   那个匈奴质子来京比慕博衍魏弘一行人要早,跟着议和使团带着金银珠宝一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还在送棺回京的路上。所以也并没有见到大夏在乌孙与匈奴使团那付高傲尊荣的模样。至于那个质子,待在他那质子府哪都不去,更不会有人去见他。那孩子算起来也就十岁的样子。   太子沉默是大家习惯的,难得这次连另外那两位爷也都没确切的表态,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吃不准这是个什么情况,所以朝上也没有论出个结果。皇帝的想法,慕博衍看那张阴晴不明的脸,他知道这位殿下端的是什么心思。   陆离皱眉,有些担忧:“两成岁贡的诱惑还是有些的,只怕同意的人会不少。今天是大皇子三皇子没出声,等那两位琢磨出自己的门道,只怕……”   姚安歌的想法也是如此:“大皇子那可能还是会磨蹭一下,但三皇子怕是会赞成,毕竟……”   慕博衍的脸上还是冰冷,却转了语气,叹息一声:“朝中圣贤什么想法不重要,龙坐上那位的才是做决定的。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只怕皇上被臣服的蛮夷戴惯了高帽,觉得大夏四围兵强马壮,刀枪不入,忘了十几年间那匈奴的两次踏马来侵,更不记得还有那‘放虎归山’四个字。”   “王爷……”陆离听那几句话,他说,“国库没有想像得那么充盈,只怕这两成岁贡陛下是不会拒。户部这边……”   慕博衍有些无力,多加的这些东西包括原先给进来的那些,只怕迟早有一天都会来讨回去的:“陆大人,朝堂上别出头就好,太子那边应该也是这个意思,赶明儿你去跟太子商量着,具体看怎么办。”   姚安歌坐在那里,他虽入了太子阵营,却并未要进入朝堂,堂上的那些事不缺他,而他能做的自然也不是那些大人们能做的。京生匆匆来,递给姚安歌一封书信,又走到慕博衍边上,说:“侯爷在前厅,还带着两个人。”   姚安歌看一眼信封,将信放进怀中,跟在慕博衍身后。   陆离也是准备告辞了,也就跟着往前厅去。   慕博衍怎么都没想到魏弘带来的人会是刘令和叶欢。   刘令辞了军职跟在魏弘身边他是知道的,虽然并没怎么碰上过,但那日他去侯府贺新居之喜的时候有照过面。叶欢是魏弘身边的斥候,在战中失了一条臂膀,跟着队伍送魏无忌回京之后便不见了,魏弘一直在找他,想必最后还是找到了。   看他们三个人出来,魏弘看一眼叶欢。叶欢递上一个红封。   慕博衍接过打开看,是叶欢的结婚邀约。“恭喜了。”叶欢跟他未婚妻的事他是听说过的。叶欢觉得自己是一个废人,不该拖累别人,于是便不辞而别。那女子寻来京师,寻至侯府,魏弘将人安置好,答应不管怎样会帮她寻到叶欢。   “陆大人,姚先生若不弃,欢迎过来喝杯薄酒。”叶欢说道。应该是魏弘有跟他说过,所以看见人便能知道是哪位。   “去去去。这么大的喜事,当然是要去的。”慕博衍大口一开就把人都拉上了。“京生啊,快去准备贺礼,明日一早送去侯府。礼厚点,别丢了咱中兴王府的招牌。”   京生心想中兴王爷那个败家招牌吗,脸上却是毕恭毕敬的应下:“是。”   叶欢刚要推说不要,就听魏弘那边说:“那魏弘就替叶欢先谢了王爷好意。”   叶欢的婚礼在两日后,叶欢家中已无高堂,女子出嫁从夫,婚礼是在侯府中办的,魏弘特意收拾出一处别院给他俩做新房。   热热闹闹的闹腾了一夜,陆离果然也去了,还带了不少礼,姚安歌的份自然是王爷给出了。叶欢成这个亲不容易,叫的外人也就他们仨,其他不是府中人就是军中人,都没怎么闹腾,让新人安安稳稳的入了洞房。   洞房不闹,不代表不喝酒,送了新人,一行人回到席上,大喝特喝。   原本各自带着烦恼的三位和那群刀山剑阵里来回的汉子们,随着三碗黄汤下肚,整个院子的人都无法无天闹腾起来了。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的,明明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莫思身外穷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壶。   后来就喝多了。姚安歌喝到趴在酒坛子上,一动也不动。话也懒得说,只是笑,一笑就停不下来。陆离的嘴里还在嘟囔:“王爷好……大义……北疆去得好……豫鲁的事做的好……好……”魏弘喝得也不少,但还算清醒,看着心中各怀心事的这些个被自己灌大发了的人,无奈摇摇头,只得让还清醒着的人将院子里那些横七竖八的醉汉扛走。陆府的马车还停在侯府门口,侍卫们便将陆大人抬下去交给跟着来的随从。而中兴王爷跟姚安歌,王爷应该就是抱着喝醉的心理来的,路上来回颠簸估计他那醉猫样也会遭罪,魏弘便让人去王府知会一声,将这二人留宿侯府了。   姚安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声不响的今晚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晃晃悠悠没走两步,抱着柱子就吐了个天昏地暗,然后软绵绵就倒了下去,魏弘赶忙让家将把他给架下去。   “都躺下了?不是说雄兵百万都不怕吗!不还要打乌孙灭匈奴呢吗!熊样!也就这点儿出息。”慕博衍胡乱的摆着手,靠着桌子,然后按着额头笑得神机莫测,要不是身子晃晃悠悠,一双眼神散得聚不了光,单听那话还觉得挺清醒的。   魏弘叹口气,还说别人呢,自己却是上前扶起他,哄着:“嗯,你最出息了。咱回去,我扶着你好不好?”   慕博衍抬头看看他,那一双眼睛轻眯似弯月,有些涣散,水汽氤氲,没有了平日的黑亮,这酒吧的光就是暗,什么都看不清,说:“阿谓,来,我跟你说啊……”然后就头一歪,靠近他的怀里,“我跟你说……天涯……何处无……无芳草……别担心……没事的……”   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还阿魏呢。喝两口酒连兄长都不叫了。魏弘想归想,但还是赶紧将人抱起。   怀里的身体很特别,不像以前他在军中和那些将士过招中身体接触时感到的硬邦僵硬,还总带着一股子汗嗅味,又不似女子的滑腻松软混着浓重的脂粉味。一直就觉得他太瘦了,真的揽在怀里才发现这个人是非常瘦,胳膊一搂就能绕到他的肋下,触到那硬邦邦的肋骨,他不敢用力,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伤到了他。脚步踉跄,细瘦的胳膊挂在他身上,腰很细,却与盈盈一握的女子纤细不同,能感受到那股柔韧。   本想把这醉鬼扔卧房就算了,可喝多了的慕博衍缠人得很,在他身上一顿乱抓,还乱摸。魏弘真想就这么把他给扔了,可又怕自己没轻没重伤了他,只得忍着。好不容易将人拖到了卧房,有心想把他丢床上算了,可是侯府不比王府,看着那只铺了一层褥子的硬木床,终究是没忍心。   刚要放下他,却不料慕博衍一个翻转就攥住了他的胳膊,也不知按到了什么位置,胳膊都半麻了,差点把人就那么摔出去,想要拉回,却没稳住自己,一下便摔慕博衍身上了。   突然就那么被砸了一下,喘了起来,双手又是一通乱摸,胡乱在魏弘的后背拍着,好像是在给自己顺气。眼睛半眯半闭,说:“哎哟美人,你可砸疼我了。”   魏弘伏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僵了,心里好像有个东西冒了出来,在那一片黑暗中落了根。   鼻尖靠着那张脸那么的近,他紧紧地盯着慕博衍那白皙的脸,低声问:“美人你叫谁?”   慕博衍却死猪一样的不吭声了。可魏弘原本压下去的酒意上了头,他突然欺身上去,抬起那个人的下巴:“慕博衍,你叫谁?”   慕博衍被他捏得不舒服,动了动,眼睛微睁,好像是看清了面前的人,模模糊糊的叫了声“兄长”带着醉意的腔调听得不大分明,却像是咒语一般入了魏弘的脑海,让他鬼迷心窍一般的凑上前,覆上了那瓣唇。   慕博衍还是一副愣呆,好一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一些,糊里糊涂的搂住了身上那个人,然后一个翻身将那人压在了身下。   魏弘的背突然撞上坚硬的床板,登时就清醒了,脸上血色尽褪,没来由的起了一阵心慌,他想:“我这是在干什么?”   慕博衍在上面看着他,魏弘想开口说一句,却发不出声音。四目相对着,却见那慕博衍又笑了,醉眼朦胧的醉鬼哪里能认得清人啊,伸手摸一把他的脸,带着鼻音:“乖,我们睡觉。”   下一刻,搂住全身僵硬的魏弘,一本正经的亲了上去,微凉的嘴唇带着酒气从额头落到鼻尖最后是那双唇,一双手也没闲着,摸摸索索的去解衣带。   魏弘整个人都懵逼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两只手无力的放在边上,整个人已经缩成一团了,却愣是没想着把他推开。   解半天没把衣带解开的慕博衍感受到了身下人的颤抖,停下手,好像恢复了一些世家公子的风度,轻柔的摸着他的侧脸,温柔的笑了一笑,在他耳边道:“别怕,没事的,我会好好待你的。”   话音贴着耳朵出来,魏弘感觉自己脑子里的弦“彭”的一声全都断了,他咬着牙,出来的嗓音都是哑的:“你知道我是谁?”   慕博衍的眉头皱了皱,好像是在思考着,可是脑子里早就是面粉混了水和成了浆糊,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动了,头一歪,整个人往一边压去,竟就那么的睡了过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魏弘死死的咬着牙,握着拳头,深呼吸了几十次才算让自己的心跳得不那么动乱,才终于有了推开慕博衍爬起来的力气。将衣带从慕博衍手中一把拽回来,将被子给那醉鬼盖好,腿脚发虚的开了门,跑了出去,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头天晚上,他心里面真心为叶欢高兴,喝得太多,自然醉了个结实,爬起来的时候,不止是脑袋疼,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团,各种酸胀,太难受。   边上小桌上有人早就备了醒酒汤,慕博衍捏着鼻子一口灌完,然后才算是好受了些,又往床上躺了躺,昨晚喝得太欢,喝到最后他觉得自己都看到几辈子前的许谓了,然后好像他还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干了什么来着。   我去,干涩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昨晚竟然调戏了个丫头。这叫干得什么事啊,好像还把人给吓坏了。庄舟的时候交过几个女朋友,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也是什么都做过。但慕博衍不一样,虽然挂着个纨绔王爷的头衔,勾栏妓院去的也不少,但也就是摸摸唱曲丫头的小手,揽一揽陪酒姑娘的细腰。还真没办过什么荒唐事。   “太不像话了。”慕博衍跟自己说,然后刚想眯眼,突然就跟挨了雷劈一样,这好像不是他的房间,摸索着起身,打开门的那瞬间就彻底懵逼了,这他妈是侯府啊,不是他中兴王府,别说丫头,连匹母马都没有!   醍醐灌顶,这酒立马就醒了。昨晚那个人是谁?慕博衍艰难的回头去看那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木板床,好像记起了些东西,比如自己一个劲的解人衣带什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太没脸了。   失魂落魄的坐回床上,脸色铁青,琢磨来琢磨去,那床薄得一捏就能双指合上的被褥硬是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也没见他翻出朵花出来。   “王爷醒了?”刘令站门口,瞅了慕博衍半天,问道。   见有人来了,慕博衍终于鼓起勇气问一下了。“昨晚好像大家伙好像都喝多了。刘将军知道是谁最后将本王扶回来的?”尽量用一种平和的听起来非常正常的语气随意问道。   刘令嘿嘿一笑,说:“王爷叫我老刘好了,我本来就是不是将军,如今又离了军中。”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啥,昨儿个我也喝高了,最后是让兄弟们给架回床上的。也不知道是谁把您送屋里的。”   慕博衍真的是无奈了,却听刘令接下去说:“不过,这是侯爷的屋,估摸着是侯爷把您背回来。”魏弘!慕博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别人他都好对付,可偏偏是魏弘!   唉,慕博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明明庄舟就是喝了酒然后莫名其妙成了王爷的,偏偏他还是不吸取教训,结果又闹出这么个事,他要怎么面对魏弘啊!   艰难的开口:“那你家侯爷呢?”   刘令自然是不知道慕博衍些时在想些什么,回道:“我见着的时候他正住外走,看到我交代如果王爷您醒了先吃点东西,然后让我送您和姚先生回去。王爷有事找侯爷吗?那我去问问。”   慕博衍急忙否认:“不用不用,没什么事。刘将……老刘,安歌,就是姚先生醒了吗?”   “醒了,这会在前院呢。”   等慕博衍见到姚安歌,才发现那个人脸色很难看,想起来,昨夜那些人中喝得最凶的正是他。但他此时没有时间的细心去发现这中间有什么不妥。   两了人都往自己肚子里垫了些东西,感觉稍微好了一些,然后一个仰头看房梁,一个低头盯鞋尖。慕博衍抬起那一副撞了鬼的神情,神色严峻的开口:“安歌,那啥,我跟你说件事。”   姚安歌的目光从那房顶的大梁移到说话人的脸上,强忍着宿罪的不适,努力定定心神,听慕博衍继续说。   慕博衍犹豫了半天,他自从知道那人是魏弘之后,思前想后,慢慢的将酒醉后的记忆抽回来了,说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大概都记了起来。尴尬是小事,关键是那时刻的他太猥琐了,真不是个东西。他真没那个脸跟姚安歌说这档子破事。   把目光对着姚安歌,才发现那张脸色还是很难看,光顾着自己的事,这才觉出姚安歌的异样。“安歌,你怎么了?”   不是你说有事跟我说的吗?姚安歌怀疑是自己酒还没醒,疑惑道:“王爷不是要跟我说事吗?”   “噢。”慕博衍怎么也不可能说出那丢脸的事,随口道:“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我喝多了会不会撒酒疯?”   姚安歌的手撑着脑袋,按压着前额,说:“王爷也没怎么喝多过,更没见过王爷喝醉过。”那次以为你醉了却发现你比谁都清醒,“王爷昨晚做了什么事吗?”   慕博衍闻言,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倒是你,怎么回事?”   姚安歌沉默了一会,才说:“王爷,我有点事要处理,这段时间会离京。”见慕博衍有些担忧,他接着说:“师门中的事,事情完了会尽快回来。”   慕博衍也不好去问什么事,只能说:“嗯,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   回王府的路上,姚安歌歇得差不多,半路就下了车,留慕博衍一个人在马车里,胡思乱想。王爷心里还抱着侥幸,魏弘一大男人,应该不会跟个醉鬼一般见识的。王爷想啊要是我,我就不会往心里去。最多拿这事嘲笑人一通,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毛都没了。   可是这自欺欺人没多久就被打入冷宫了,因为他又记起了些片段,昨晚被他压在床上的魏弘整个人都是哆嗦的。慕博衍怎么也不会天真到觉得那是吓得,侯爷的哆嗦应该是气得,那么汉子的大将军被个纨绔摁床上,还被……冒犯……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啊!   魏弘估计是怕忍不住把我给剁才压着怒火出的门吧。王爷真要疯了。   京生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愁眉苦脸的慕博衍,以为他怎么了,想问问姚安歌,结果压根就没见到人。问,说是半路就下了车。   慕博衍想起了什么,回头跟京生说了句:“安歌这几天有事,不回府里。”然后京生就见王爷惆怅万千的往自己院子方向去。   大管家耸耸肩,反正自家主子别人也没能耐欺负,他手里事还多着,也就顾不上了。   慕博衍想,我是装糊涂好呢,还是装不记得不知道好?是不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更好?暗挫挫的想了好久,也没得出个结论。   这几天他自然是不敢去打听侯府的相关,而魏弘也是压根没再来王府。慕博衍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这次想必是把他气坏了,一连这么些天都不见踪影。   明日就又是大朝会了,总是要见的。 第22章 情起   慕博衍认命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爷我认了,谁叫自己干出这么没脸的事呢。可是上殿路上魏侯爷始终只给中兴王一个冷酷的背影,看都不看他一眼。慕博衍心下一沉,这算是真完了。   大朝会上,几位大人提出匈奴加两成岁贡的可行,毕竟那个质子年幼,也当不了什么大筹码。三皇子那边的是赞成态度。皇帝问户部尚书的意见,太子微不可见的点头,陆离自然也说若是匈奴那两层岁贡加上,国库会更加充盈。   慕博衍几不可查的皱眉,皇帝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这件事已经定了。   却听景承宇说:“臣有奏。匈奴加岁贡换质子并无不可,但我大夏国威要立。大夏不是为了这点蝇头这利才应下的这奏表。臣推荐魏侯爷负责送质子回北疆交于匈奴王。”   景承宇的提议很快就得了众大臣的附议。魏弘破匈奴五部,有他送质子回国尽孝,大夏的礼仪之邦面子做足了,更将夏朝的威严不可进犯的强势展现的淋漓尽致。   景既明看着自己那个大儿子,这次倒是出了个好主意。   魏弘上前一步,躬身:“臣愿往。”   “传旨,授忠武侯西北巡察使之职,护送质子回国。”圣意下达,事也就定了。   一下朝,慕博衍便又被魏弘甩下了。这时候王爷已经没有空闲去计较那段荒唐事了,急忙提起步子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才站那人边上,刚叫一声“兄长”,就又被人甩开了,慕博衍心里都骂娘了,都什么时候了,可又不好再跟上前,真不知道怎么做了。叹口气,只能先回府。   慕博衍的靠近,听他叫那一声“兄长”,魏弘觉得自己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周身的血液从汩汩无声变成了奔腾不息,仿佛能听见血管中那沙沙声,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袍袖一甩,硬是甩出一个背影给王爷。   那夜的事给他的震惊大到超乎了想象。那宿一夜未睡,不是他不想睡,只是一闭上眼想到的就是那一幅幅画面,历历在目。亲吻,相拥,他根本不可能让自己能安下心来。那天慕博衍问的孤枕难眠的时刻,喜欢的人,怦然心动想要与之相亲的人。如今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和那两个阴差阳错的吻。好不容易天亮了,害怕与那人见面,怕那人将昨夜自己对他的轻薄记得……怕得完全不敢与之照面。   求而不得,怅然若失。   魏弘心绪难安,好几夜都不曾安睡,好不容易睡着了,转天天未亮便从梦中醒了,坐起身子,看着那一滩的湿润,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梦中他的情景他更是记得清楚,在梦里,他对那个人做了那夜接下去他想做的事情,那感觉真实又直接。狠狠的咬咬牙,将那卷床单裹成一团,脚部虚浮的出了门。   不能这么下去,不能再这么沉沦下去,我自己没什么大碍,可是不能毁了他。   魏弘出门,刘令在边上跟着,他觉得侯爷这些天有些不对劲,可是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能在边上好好跟着。   路过浅云阁,魏弘停下来,听说太子边上的那个林姑娘就是这里出来的。听说慕博衍也时常去这些勾栏花楼。   刚要迈步进去,却被刘令拉住:“侯爷。”   魏弘看他一眼,刘令赶紧松开手,他看一眼周边,小声的问:“爷,是要进这个地方?”   魏弘根本不理他,往里走,刘令愕然了,魏弘一向洁身自好,如今是怎么了,却也只能跟在身后。   大白天的,就已经是人来人往了,桃出柳进,不遮不掩的做着皮肉生意。魏弘的眉头皱着,却还是找了个位置坐下。马上有姑娘迎上来了,楼里的姑娘穿得都很清凉,□□的肌肤去蹭那手,身子贴上去。刘令站一边挨了几次蹭,整张脸已经被那些姑娘臊得通红了。   魏弘坐下喝了杯酒,也不说话,看着那几个女子,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姣好的容貌,婀娜的身段,可是他一点想法都没有。但是一想起慕博衍,他……   魏弘心中苦笑,留下一锭银子,走了。   见自家主子起身,刘令赶紧跟上去。他不知道为什么魏弘会进这楼里,但他却知道肯定是有事。   跟在身后,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听魏弘突然问道:“老刘,如何算是喜欢一个人?”   刘令一楞,不知为何会有此问,他老实回答:“老刘我是粗人,情情爱爱的说不来。但应该是做什么都会想到那个人,什么好的都想给她。为了那个人刀山火海都愿意去闯。”   此时行至玉泉河边,停下,看着那平缓流淌的河水,魏弘想,愿意为一个上刀山下火海,应该是很喜欢吧。可是深一想,听起来是很深爱,可是若是真爱,不更应该是拼尽全力让那个人的生活不会经历任何的刀山火海吗?   刘令看着魏弘无声的看着河面,那个问题又问得奇怪,突然想到了,心里一乐:“侯爷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魏弘看他一眼,抿抿唇,却不说话,算是默认。   “是哪家姑娘?长得好看吗?”刘令有些兴起。   好看?魏弘想起那个人,身量修长,衣袂偏偏,若是论长相,那张脸应该是算好看的。只是一笑,并没回答。   “侯爷脸皮薄,咱去说,找个媒婆,带上庚帖,去……”刘令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魏弘说:“不可能,那个人没可能……老刘,你就当没听过。”魏弘的笑不见了,脸冷了下来。   刘令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朝会结束,魏弘想,去北疆也好,离远了应该也就会好了。   慕博衍回到王府,不是没想过冲去侯府,可是那件事横亘在那边,明显魏弘那边记得清楚,不可能当粉笔字擦掉。叹口气,提起了笔……   写好书信,交代平安一定要将信亲手交到侯爷手里,看着他看完才准回来。等了好久,见平安回来了,他那口憋着的气才算松快了。   魏弘手中抓着的书信,内容中有安慰有交代有对时局环境的分析与建议还有关心,慕博衍,你如此,是要我如何才能放手。   不日,忠武侯领着军士,带着长队,护送质子上路离了京。而慕博衍没去送,他到最后还是没鼓起勇气。但那封信既然看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至于信中他写的那一点小事,做不做也没大关系,反正他这边也的后着等着。   慕博衍只希望这一趟长途之后,二人之间能少了那份尴尬。 第23章 谋害   魏弘离开一月有余,而这段时间姚安歌也是没回来。慕博衍日子过得甚是无趣。皇帝让他当个富贵闲人,他是闲得都快发霉了。陆离偶尔会来找他,太子……已经是十二月了,太子大婚的日子就到了。   太子大婚自然是要送礼,王府这边不需要慕博衍交待,早就办得妥当。礼品丰厚却又送得本份不夺人风头。京生将礼单给慕博衍过目,只是看一眼,上面密密麻麻,“你做主就好,反正半送得中庸些,别夺了太子那两位兄长的光就成。”   京生点头称诺。   慕博衍目光看向窗外,又说:“虽说侯爷不在京,但府门立在那,总是要做门面的。京生,侯府那边你多照应着。”   京生应允,退了下去。   太子的喜酒中兴王爷自然是喝了,婚宴上,看着那对新人,却是觉得这漫天喜气却与他们无关。太子大婚流程繁复,连了好几日。婚前一日,按着礼仪慕博衍入奉天殿与百官一起行叩首礼,随着礼部那些步骤一步一步走。第二日迎亲,太子妃入宫,排场场面盛大。慕博衍知道皇家事多,但这次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这几日虽说常入宫中,但却是难与太子殿下说上话。最后那场群臣宴后,他才得了机会,跟新郎官太子说一句——“恭喜”。   慕博衍的贺词说的情真意切,景云听得却不是滋味。事以至此,心中那点念想也就只能是念想了。太子不会毁了他,更不会误了自己。   过了些日子,姚安歌才算回来了。倒也没太大的异样,只是看着沉默了一些。太子虽已大婚,倒也还是会出宫,林清猗那边自然也会去。姚安歌无官无职,太子出宫,去小院的时候多是他跟在身边,慕博衍有时候也会出现,只是听曲。不得不说,林清猗的琵琶确实是动人。   “安歌,林姑娘边上那个小婢子是谁?”慕博衍看着窗台上的绿盆,虽说是初春了,但那叶还是萎靡,自然更是无花。   “那是林姑娘带着的,说是一直跟在边上伺候的贴身侍女。”姚安歌说道,“平安那……”   “若是情深意切,本王自然会成人之美。只是……”慕博衍叹口气,道,“先盯着吧。如果误不了事,就留着。”   慕博衍对自己的人终究还是存着私心,有着网开一面的心思。但心里还是清楚,不误事就留着,若是误事,那……   慕博衍这两年养成了个习惯,有点事就爱动手,拆东拆西,房里的小物件很多都被他拆得支离破碎,拼回去的是少这又少。后来拆多了,练手的次数多了,拆坏的也就少了,能拆出来自然也就能拼回去。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京生发现不能让主子这么下去,刚开始还只是小物件,后来东西就变大件了,当某一天发现王爷的眼光对着门框院墙起了心思,他才觉得不妥。小气的管家咬着牙,对主子说:“爷,您拆东西成,奴才不拦着,但可别把王府给毁了。京生给您寻部马车,物件也够大,主子您可劲拆。”   慕博衍一愣,他只是事烦的时候,郁闷无奈的时候才会拆来拼去,把每个零件拆下来仔细擦拭再慢慢拼装回去,时间过了,就算烦恼还在那,但也好受了一些。马车,希望没有那么大的事会让他起了去拆它的心思。却也是点头,他若是不答应,京生能烦死他。   林清猗跟在太子边上,心却始终在另一个那里,太子的温文儒雅,却抵不过心中那个初初相识那一眼的粲然一笑。林清猗想,你所求的,清猗愿为你付出所有。   太子离开了,林清猗招呼小雅过来,就是她那个贴身女婢,让她探过身子,在耳旁说了几句,然后就见那小婢女出去。换了身粗布麻衣,外面套了件相对富贵的袍子。小心的出了门,一路上还四处回望,然后拐进一条小巷。再出来就是个粗布麻衣的穷苦人家孩子。   跟着的人不动身色,见那个身影拐进了一处寻常院落,然后好久才出来。那个院子姚安歌探明,身后的主子正是那位三皇子。   听到这个消息,姚安歌不动声色,只带出两个字:“盯着。”   小雅出了那个院子,却并没有回去,而是又绕去了中兴王府。刚好碰上平安在门口,看见那人,刚要叫一声,又见边上那几个人,静下来,对上眼神,往边上努努嘴。   两个人在后巷见面,平安问:“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小雅面色一红:“姑娘看得紧,不这样如何出得来?”然后又娇羞的轻语,“我想你了。”   一个姑娘家说想你,平安早就心花怒放了。小雅虽说比不上她家姑娘,但长相也算好,娇小可人,配他这个王府小厮自然是足够了。   “你家王爷最近都不怎么来了,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小雅的细声软语中有着一丝埋怨。平安听了很是受用,陪笑道:“好小雅。你家姑娘那我家王爷也不好总是去。爷不去,那我又如何去得。”   将小女子拥入怀里,看着她,说:“小雅,不若我跟王爷求求,让他跟你家姑娘说说,咱们的事……”   怀里的人仰头看他,随即又低头:“我都听你的。”   平安心里暖暖的,怀里的人又问:“这几日你会去小院吗?”   平安摇摇头,说:“这个不知。不过我会早些时候跟王爷说你我这事。”   小雅从他怀里出来,说:“前些日子给你缝的,一直没时间给你。你拿着。”小雅将怀里的一个小包拿出,塞进他手里。   平安握着香囊,香气不浓却是清新,他早就醉了。   “这香囊你可要天天带着。”小雅看着天,“日头不早了,我出来有些时刻了,姑娘该寻我了,我先回去了。”   二人依依不舍分别。平安将香包揣进怀里,喜滋滋的回去了王府。   慕博衍身边跟着伺候的是平安,衣物饮食都是先经他手,时刻跟在边上候着。   姚安歌跟慕博衍说几句,便又离开了。慕博衍将手中的画本放下,对平安说:“备马。”   平安赶紧下去。   门前见平安站在马车边上,踏马凳已经放好,慕博衍上了马车,对他说:“你也上来,今日去别院。”   平安一听,高兴的上了车。   再宽大在马车里,摆了东西,也就觉得狭窄了。慕博衍又闻到那股清香。看一眼他,笑道:“平安身上的香囊味道好闻。哪家姑娘送的?”   平安的脸红了,这些天他一直在找机会跟王爷说那事,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再不说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爷,平安有一事相求……”突然他就跪下了,“奴才与林姑娘身边的小雅姑娘……求王爷成全。”   慕博衍笑出了声,靠着车上的软卧:“我还以为什么呢。这是好事啊。本王一向喜欢成人之美,起来吧,别跪着了。”慕博衍看着他,“若那姑娘与你真是情投意合,本王自会去林姑娘那为你说和。”   听王爷这么说,平安高兴的站起来坐了回去,口中说:“平安谢王爷。”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一路,终于是到地方了。平安扶着慕博衍下车,进院子,看小雅在门口候着,平安冲她点了点头,小雅也对他略一颔首。   进了屋,却没看到太子,也没见着姚安歌。慕博衍只看到林清猗一人。   既然人都走了,那他也不应该久留。慕博衍冲林清猗说:“既然他们都不在,那本王也告辞。”   却听林清猗说:“王爷既然来了,何不妨听一曲再走。”   慕博衍已经转身,闻言又回过头,看她一眼,笑着:“倒是有段时间没听姑娘的琵琶了,那就劳姑娘奏一曲了。”说完就进屋,坐下。   林清猗欠个身,然后奏起了琵琶。一曲终了,小雅上前将琵琶拿着退下过一会又回来立在一边。看到那个小婢女,慕博衍喝口茶,看一眼她,说:“小雅姑娘跟在林姑娘身边也有时间了。不知可有婚配啊?”   小雅的头往下又低了低,林清猗看她一眼,然后跟慕博衍说:“倒是不曾,王爷不提奴家都还没意识到小雅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也是时候该找个好人家了。只是小雅她是……”林清猗脸上的一丝忧愁。   她也好,小雅也好,没有一个好出身,只怕也是寻不到什么好人家。   慕博衍浅浅一笑:“林姑娘多忧愁了。若是小雅姑娘不弃,本王就替我家平安保个媒。不知小雅姑娘意下如何?”   林清猗看一眼小雅,小雅低头轻语:“奴婢全凭姑娘作主。”   林清猗笑了,说:“那奴家就做主应下王爷这门亲事。”又朝小雅那边说,“小雅,还不谢过王爷。”   小雅闻言,上前斟了两杯茶,然后端上前,“小雅谢过王爷,以茶代酒,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慕博衍笑吟吟的接过茶,一饮而尽。   “平安……平安……”慕博衍叫了几声,却是不见人进来。“那小子估计是害羞了。等会……”刚要站起身子,却不禁眼前有些黑。对上林清猗,她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听他叹口气,“为了三皇子,林姑娘这样做,可是值得?”慕博衍眼睛看不清,好像听力也有受损,林清猗是怎么回答的,他听不清。   整个人恍惚,长袖甩了桌上的杯盏茶壶。声响很大。林清猗刚才说的那句是:“王爷,清猗不想害人,但如今你是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我只能如此。”   慕博衍站不住,就要倒了,却见门口闯进来两个人。林清猗的脸瞬间就白了,脖子被一双手掐住,但姚安歌终究还是没下手。   慕博衍已经看不清了,声响也听不见,有个人托住他的身体,有了倚靠。平安已经吓待了,他看着这整个场面,感觉比在北疆沙场遇到匈奴兵还要绝望,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坐在了地上,看着那个小雅,刚被姚安歌掩住口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可是看到王爷喝完那口茶的反映,小雅手中握着的匕首……他被人算计了,是他害了王爷。   姚安歌掐住林清猗,景云撑着慕博衍,小院里没有外人,小雅被姚安歌打了一掌,却并没有晕,手中的匕首摔落了边上,摸着拿上手,冲边上的慕博衍就去了。三爷说,这个人不能不除。   景云背对着她,看不到那动作,平安反应过来,整个人也扑了上去,白刃穿胸而过。平安一口血喷上小雅的脸,他问:“小雅,你曾对我动过真情吗?”   小雅脸上的温热还在,眼眸中冷意却迸出:“虚情假意,我靠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   平安已经气若游丝,“王爷,平安害了你啊。”可他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摸那个曾经靠在他怀里对他说想他的姑娘脸上,“可我是真的……喜……喜欢……”话没说完,垂下手,闭上了眼。   “小……雅……”被掐住脖子的林清猗费力的冲她摇头,已经没有机会了。   小雅将匕首拔出,刺入了自己胸口,软了的身子倒在了平安身上。也许,她也曾对那份真心动过意。   “安歌,你快来先看看博衍。”慕博衍的整个人都软了,景云有些着急。   姚安歌松开手,点住林清猗,赶去慕博衍身边。   将慕博衍接过,姚安歌把脉,眉头皱起。   景云走到林清猗边上,这个枕边人有问题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相信她竟然会直接向博衍动手。养着她,一是为了麻痹景修宜,二是因为她这张脸。可如今,景云觉得应该一早就绝了这个祸害。   “我知道你是老三的人。”景云点开她的穴,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手指触到那洁白的玉颈,指尖感受到那里脉搏的跳动,微微一用力,“解药拿来。”   林清猗却是笑:“这药若不是王爷服下,就是清猗自用,没有解药。”   景云他看着那张脸,这双眉眼,这个角度看过去,真是像极了他。但相似却不相像,指上力量加了一点,却还是没下手。   姚安歌给慕博衍口中喂了一粒药,但他知道作用不大,听林清猗说没有解药,怀中人安静的躺在那里,如此近的看去,他的眼睫以长又密,在脸上投下一层阴影,给那黯淡的神色添了份晦暗。   景云没有动手杀林清猗,他说:“来人。”门口突然出现几个人,“把那女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叠好,附上她惯用的首饰,给三皇子府上送过去。至于她……”景云看着林清猗,凛冽的寒意对上她那双美目,“将她押下去,让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两个人一进门,林清猗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她已经抱着一死的决心,并不害怕,可直到这一刻,她的心底止不住的冒寒意,这样的景云,她怕了。   林清猗被拖出去的时候,看到景云抱起慕博衍,看都不看她一眼,却对怀中的人珍之视之,惟恐他再受什么损伤。 第24章 中毒   这件事不能声张,景云知道,姚安歌也明白,跟景修宜那边已经撕破脸了,中兴王爷一定要安好的出现在他面前才能让他慌张不安。姚安歌的易容术难辨真假,装扮慕博衍也不成问题。   景云将博衍在床上放好,抚着他的脸,博衍,对不起。   “安歌,博衍身上的毒……”他还没问完,就听姚安歌回答:“草民才疏学浅,解不了。”   “你师父,对,找你师父……”景云记起那位杏林高手,“你师父肯定能治好他。对,你师父……”   姚安歌痛苦的摇头:“殿下,我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景云神色一惊,那博衍他……   “殿下,在下的师妹就到京城了,师妹一直跟随师父身边,医术没有十成也继承有□□成。她来了,王爷还是……”   “快带你师妹来……”   紧赶慢赶,姚安歌的师妹终于是在当夜赶了过来。经过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诊治,慕博衍终于是脱离了危险。第四日,慕博衍终于醒了过来。仿佛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那天,慕博衍睁开眼,看到的又是一片黑暗。叹口气,不会又瞎了吧。双手摸索,摸到一个人,那人突然就动了,然后手被握住,听他温柔的说:“博衍,没事了。你等会,灯灭了,我先把灯点上。”靠近耳边的话语他听得不是很清楚,感觉自己的听力下降了。   不过眼前的黑可能不是因为自己瞎了,这个倒是个好消息。等景云把灯点上,慕博衍闭了闭眼,然后眯着眼睛,他能模糊的看到前面有个人,他却看不清楚。虽然没瞎,却也比瞎子好不了多少。   慕博衍挣扎着要起来,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脑袋上还带着伤,所以身体的感觉还行。坐起来,看不清周围,也听不清楚,知道边上的人是景云,他问:“太子,我看不清,也听不清。是怎么了?”   景云听完他的话,脸上因他醒转的惊醒消失了。莫求说那个毒她也无法清除,但是景云想不到慕博衍会变成现在的半聋半瞎。他将人抱住,揽他进怀:“博衍,没事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姚安歌要扮成慕博衍,白天没时间出来,只能晚上偷摸着出门。   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歇会,刚躺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见自己师哥摸了进来。认命的叹口气,坐起身子。   “师哥,王爷已经脱了危险。但小妹学艺不精,那毒还是解不了。”莫求叹口气,却还是说,“这几日我翻遍医书,也没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我记起我爹跟我提起过,王爷幼时中过一次毒,那次情形跟这次有些相同。那时候王爷的眼睛据说是完全看不见。”   “师父可曾有留下对应的解方?”姚安歌问。   却见莫求摇头:“王爷中毒的时候爹不在,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来的。那时候已经寻得解药了,他老人家只是来确定药是否是真解药。他跟我说过,那个毒不是国内的,应该来自塞外,不过对上小孩子那毒性却发的缓,所以这次王爷的毒发的比那次快太多。而且……”莫求的眉头皱了起来,“师哥,之所以我记得这个事情,是因为我爹说,那个毒他也不一定能解,确切的说那个毒只有制药的人能解。那个毒炼制的过程复杂并且注重顺序,毒物的顺序不同,炼制出来的□□也有不同的毒性,所以对应的解药炼制也要经过不同的步骤。王爷这个毒只怕是……”   姚安歌沉默了一会,莫求虽然保住了慕博衍的命,却还是对这毒无能为力。他看着莫求疲惫的脸,说:“我知道师妹你尽力了,先歇着吧,这几天也辛苦你了。”   莫求也是真有些累,又躺回床上。   姚安歌去向慕博衍所在的房间,那时候慕博衍已经醒了,景云正在跟他说话,声音略微有些大。姚安歌觉得奇怪,走近了,景云对着他点头示个意。   姚安歌走近,景云在慕博衍耳边说:“安歌来了。”   慕博衍看不清,只是笑:“殿下跟安歌先说话。我先歇会。”   景云将慕博衍在床上安置好,跟姚安歌往外走几步。他跟姚安歌说了慕博衍的现状,半聋半瞎,这样的中兴王爷无法出现在人前。姚安歌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思考了一会,他问:“殿下可还记得王爷幼时中过一次毒?”   景云自然是记得,那时候的博衍也是眼睛看不见,这个时候问起,他看着姚安歌,开口:“莫非……”   姚安歌点点头:“师妹跟我提过,这次王爷中的毒与上次很像。林清猗是三皇子的人,那毒估计也是那里来的,若是与上次的毒相似,那么……”姚安歌停了一下,继续问,“那次事情可有结果?”   景云摇头,那次事情最后是不了了之:“那次的事出的突然,博衍中毒后并没有危及生命,但是却瞎了一双眼。后来不知道父皇哪里得来的解药,解了毒,最后是你师父照顾了几个月,才算好了。那这次……”   姚安歌说:“那次中毒是在宫内,深宫内院草民是无能为力,但这次草民会深究。三皇子那边……”   景云点点头,他知道姚安歌做事有分寸。   那次姚安歌的人将小雅的血衣送去之后,景修宜见慕博衍好端端的,而景云看他的目光中竟带着不遮掩的怒意。林清猗肯定已经暴露了,他不该急于求成,让她贸然动手。不过对方手上也就那么一个林清猗,并无证据,慕博衍又没事,他们肯定也是闹不出什么风浪的。但状况还是棘手。   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精神头果然好多了。莫求起床,慕博衍身上的毒具体会导致什么结果她也不清楚。起来洗漱之后便去慕博衍房中,看到他已经起来了,白天姚安歌与景云都不好一早便来这里,毕竟太子跟中兴王爷都有该待的地方。   莫求看到的慕博衍坐在那里,看着桌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边上都没有反应,轻声叫一句:“王爷。”还是没反应,才觉出异样,她轻拍一下慕博衍的肩,稍大声说:“王爷,我来为你把脉。”   慕博衍这才看到边上的人。他点点头,说:“有劳莫姑娘。”   莫求测得的脉象并非意料中的好,眉头拧紧,太不妙了。   莫求提高音量,她思考了一会跟慕博衍说:“王爷,您中的毒我解不了,眼睛跟耳朵若是要保持清明我这边倒是有副药,但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再者那副药效果虽好,对身体的损伤也是有的。”   若只是半聋或者半瞎都还好,做事虽有所欠缺,但还是可以弥补,但如今……景承宇景修宜都还在,他若是退了,只怕变数会太大。   慕博衍沉默了一会,如果已经失去了些东西,那么能意识到失去也是很重要。但如今时局紊乱,慕博衍的眼目失不得。尽量让双目对焦,看着莫求,终于开口:“那药效能维持多久?”   莫求想了一想,说:“刚开始效果会好些,应该会有十天半月的时间。但药性过于霸道,服用之后一个时辰内会疼痛难忍,脑子像炸开一般。王爷,您……”   “劳烦姑娘帮忙将那药煎一服给本王。”慕博衍的脸上摆出一个笑脸。莫求看着他,想要劝他再考虑清楚,可是对上那双眼睛,她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只是说:“王爷稍等,莫求这就去。”   “莫姑娘,这件事暂时先别让人知道。”慕博衍在莫求起身的时候说,“太子不行,你师哥也不行。”   莫求看着他:“王爷,这事是瞒不住的。”   “我知道,先过了这一期的药效再说。”慕博衍想若是他们见到这药效了,应该也不会太担心。   “那……王爷,莫求知道了。”莫求告辞,下去为他煎药。   药端上来,带着特有的味道,慕博衍却第一次毫无嫌弃的将那大碗汤药一口气灌下,好像那苦涩的味道并不存在。而片刻不到,视线清晰,周遭的声音也显现,慕博衍觉得整个世界回来了。可莫求说的疼痛也随之而来,慕博衍强忍着头痛问:“莫姑娘,这个疼痛会持续多久?”   “约莫两刻钟。”莫求说道。   “麻烦莫姑娘先出去。”慕博衍的双手紧握,青筋暴出,额头已经冒出一些虚汗,咬着牙费力的说。   “王爷……”莫求的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去。她没有出声,走出了房间。   莫求守在门口,没听见房间里的声响,甚至没有听到□□声。这两刻钟的时间过得尤其漫长,莫求几次想要敲门进入,可手刚要扣上门扉却又停住。已经快三刻钟了,莫求最终还是敲了门:“王爷……王爷……”   里面传出一阵虚弱的声音:“本王没事。莫姑娘进来吧。”   莫求进去,看到慕博衍的脸色有些白,倒也没太大的不妥,但身上的衣服换了,莫求知道,上一身定是被汗水浸透了,她不敢去想刚才那两三刻的时间这位王爷的经历。莫求再替他把脉,毒已经被压住了,但是……莫求放下手,她还是要劝一句:“王爷,是药三分毒,药石之物只是应急之需,总归不是长法,这药……莫求希望王爷……慎用。”   慕博衍还是有些虚弱,两只手都放在桌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扬起头,朝莫求笑,他说:“谢莫姑娘关心,我知道。这个药,不到需要时候我不会用。”慕博衍眨了下眼,笑得更开,“低估了这痛楚,差点没熬住。”   莫求一愣,这王爷还能开玩笑,这样的人怪不得师哥会在他府中一住就是数年。“王爷,师哥虽说并未独钻医术,但通晓医理,我可以先不跟他说这个药的事,但他只要一探脉……”   慕博衍叹口气,莫求说的对,景云也好,姚安歌也好,他一个都瞒不住,“莫姑娘,那就劳你说一下这药的作用,至于它的附带后果,不要说得太严重就好。”   “王爷……”莫求最终还是应下,“莫求知道了。” 第25章 因果   不知道莫求是怎么跟那两个人说的,但还好,他们的反应都不算大,景云说:“博衍,这个药虽说效果好,但莫姑娘说了是有副作用的,对身体的伤害不能忽视。”   “嗯,我知道。三皇子那边怎么样?”慕博衍问。   景云看一眼姚安歌,示意他说,姚安歌沉了下神色,道:“很安静,三皇子那边一直在盯着,并未发现与哪方境外势力有联系。林清猗那边只说那药是小雅带回来的,最后熬不住的时候,她说她那边还有一点□□,我已经给师妹送过去了,但是她说,那个药与王爷身上的毒并无相符。”   “直到最后,那个女人还是没有说一句实话。”景云的眼中满是愤恨。   最后?慕博衍看了他们两眼:“她……死了?”   姚安歌摇头,然后听景云带着冷意说:“她倒是想,孤不会让她就这么死。”   林清猗并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她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的傻女人,慕博衍并不认为她说的话都是谎言,那个药应该是与他中的毒相关的,他问:“平安他,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处置?他还不知道平安已经死了。景云看着慕博衍,姚安歌沉默没有说话。景云说:“死在了小雅刃下,最后也算他幡然醒悟,已经葬了。”   幡然醒悟?慕博衍苦笑,平安最大的错就是跟了他这个主子,才会被人利用,想起那个战场上害怕却仍旧要跟着他的那个平安,想起平日里他的照顾,良久才听他说:“也好,这样也好。他也是被人蒙蔽了。”   “安歌,人下葬会换衣服,平安身上有个香包,那个香包你去找来,给莫姑娘送去。”慕博衍虽然只是猜测,“有些毒是混合的,本来无害的气味跟药混在一起会成为另一种剧毒的物质。林清猗拿出的那颗药应该是真的,可能景修宜并不是很放心她,瞒她些事也是可能的。”   景云奇怪:“什么香包?”   姚安歌做事细致,慕博衍去北疆都带着平安,最后平安也算是为救他而死,虽说将自家主子置入险境,但实非他本意。所以平安的尸身他是换去血衣之后才带回王府的,而原先的那些物品,都还在小院里。   姚安歌出去一会,又回来,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问:“王爷说的可是这个?”   景云对那寻常的香囊自然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他却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对,就是这个,平安说这是小雅送给他的。他带着估计有半个多月了,在我边上伺候的时候我总闻到这股味道,很特别。”慕博衍看着那个东西,说。   “这个味道我也闻过,只是却想不起来……”景云说。   “殿下可是那日在平安身上闻到过?”姚安歌问,但那日连他都因为慕博衍的事而无暇他顾,太子只怕也是如此,后来又全是血腥味,更不会闻到这样细微的香气了。   景云摇摇头,“不是那日,是更久这前。博衍,拿来我细看。”   慕博衍将东西递给他,景云看一眼,很简单的香包,外面的绣功看着挺精细的,把东西往鼻尖凑,姚安歌闻过那东西,应该不会怎么样,也就并未阻拦。   景云对这个味道很熟悉,可是一时却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闻到过。是在哪问道过呢?景云皱起的双眉一动,突然眼眸闪过光,睁大了一些说道:“是辰妃!她身上带着的就是这个味道。”   “太子说的是那个匈奴公主?”姚安歌心想,师父说王爷儿时的毒可能来自塞外,最后解药是皇帝给的,那是不是说明,那次的事,与辰妃有关……   “若前次的事与辰妃相关,这次的事是三皇子那边做的,是不是就说明他二人本就有所关联?”慕博衍将手放桌上,“安歌,先把这个给莫姑娘送去,确认清楚真相。若是毒性相符,那么……”   “那么九年前的那笔帐,景修宜也要还!”景云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寒意,一字一顿道。   慕博衍喝过药,自然是回王府住了,莫求也跟着搬过了府里,一来好就近照顾王爷的身体,二来回春堂设备齐全,比小院方便很多。香包和那药她做了好几次的试验,最后一次,将小老鼠与香囊一起关入笼中,之后过了两日再喂食那个药物,结果,老鼠死了,呈现的症状与慕博衍显出的是一致。因为王爷中毒之事不宜张扬,莫求一入府,府里的大夫便也就遣了。   慕博衍已经回了王府,他答应景云,除非情况迫切,不然不会用莫求的那药。平日也好,边上伺候的人也就那几个,他眼目并没有全废,日常生活倒也不会有问题,一些事情自然也有姚安歌代他出面,他现在只需要慢慢思考。   景修宜与辰妃有关联,二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却不好说。那四年前的北疆战事也是跟景修宜相关吗?景承宇跟景修宜两个人究竟是谁露的边防守备?而那个辰妃在其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一个角色?慕博衍有些想不通,如果辰妃是匈奴安插在大夏的那枚重要的棋子,为何又如此轻易的赴死呢?她真的一个人都没留下?   慕博衍有很多问题想不通,却又无迹可寻。斜躺在房中的软塌上,慕博衍的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双目轻闭。问题太多,不过现在要先对付景修宜才好,这次景云的反应有点出了他的意料。林清猗的那张脸像谁,那时花船上他看一眼就知道了。虽说少年情怀都是诗,但他以为景云那样的少年心性只是一时兴起,过了也就好了。只要他不给反应,不予深究,景云那边自然也会将深意掩藏。   景云跟慕博衍之间,有着太多的纠葛。慕博衍叹口气,尊着他,敬着他,可以替他鞠躬尽瘁,却还是要保持距离,话不能多说,意更不能多表。   魏弘,这会你应该送质子到匈奴了吧。西北巡察使,虽然有后手,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帮我一把。   慕博衍有时候也会觉得心力憔悴,可又一想如此真实的活着,有痛苦,有伤害,有忧愁,但也有温暖,有希望,偶尔也能体会到一些快乐。这样的人生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却也是一段让他不算虚度的时光。纵使最后的结果没有那么好,也算是活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可能是为了时局,因为别人,但多少也是为了慕博衍自己。   无忧无愁的时间过得倒是快,一晃眼就又是个把月了。慕博衍倒也是老实,那次药效过了之后便没有再去用药。反正王府里就那些个人,边上伺候的无非是那么几个,看不清听不明,却不是看不到听不见,多用点心也就是能应付的。   莫求跟姚安歌说:“师哥,我要去趟匈奴。”   姚安歌看她一眼不说话。   她接着说:“如果我爹在,他老人家肯定会去的。医者,碰见了如此的奇症怎么有不接受挑战的。我不是逞能,再者,我是真的想治好王爷。”   慕博衍刚好到回春堂,这几句话听得倒是清楚,他说:“莫姑娘为了本王,倒真是用心。本王先行谢过姑娘好意了。只是北疆路途遥远,山高水长的,匈奴又是蛮荒野地,莫姑娘……”   “王爷是要阻止?”莫求问。   “阻止?”慕博衍笑开了,眼睛都快弯没了,“姑娘是为了给本王寻药,本王又怎么拦着呢,本王又不想做废人。但的确路途是太过遥远了。本王只是想跟姑娘说,那边不安稳,刚好兄长,就是魏侯爷如今担着个西北巡察使正好在那边。姑娘可以去寻他,有需要,他定会帮忙的。”慕博衍双目微阖,慢慢将挂在胸前的玉佩解下,交到莫求手里,“侯爷不会轻易信人,莫姑娘贸然前去怕是不妥。将这个给侯爷看,侯爷自会知道。”   接过玉佩,一上手莫求就知道那是好东西,通体翠绿,但就中兴王而言,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看来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东西,听他继续说:“姑娘此去千里,路上定会有险阻,而异域寻药更是险境重重。解药这个东西,有的话自然是圆满,若是寻不到,也就算了,我性命也是无什么大碍的。只是这玉佩还要劳姑娘届时完好带回。”   莫求小心将玉佩放好,然后问:“莫求知道。王爷可有话托莫求转达侯爷?”   慕博衍想了一下:“你去北疆的目的别告诉说,只说是去匈奴那边看看,顺带寻些我要你找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你不说,我料想他不会问的。别的倒也没什么紧要的,帮我跟侯爷说声——博衍谢过兄长,也就好了。”   姚安歌站在边上一直没说话,等到二人说完。莫求说她是要去匈奴,不是想去,主意她自己已经定下了,便不会有转圜,所以慕博衍并不阻拦,而是用了一个听起来自私的理由,是啊,哪有人会拦着别人去给自己找解药的呀,他却让莫求去寻魏弘。魏弘是什么人,稳妥靠谱,有他护着莫求,又怎么会出事呢。莫求跟莫怀远相像的地方并不多,而做了决定之后那股一定要去执行的执拗和坚定倒是一模一样。而解药,他知道师妹这次,只怕是会无功而返。慕博衍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说解药可有可无。那块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慕博衍带在身上的,也不知是从何外得来的,但他却知那东西打带上便没有离过他身。姚安歌开口:“师妹,此去北疆路途艰险,你要多加注意。到了地界一定要去寻侯爷,至于解药,王爷不强求,你也莫要执迷。”   莫求看了看他们,说:“嗯,我知道。我先回屋准备。”说完便退下了。   慕博衍走进房门,找位置坐好,桌子上放着一碟桂花糕,他拿起来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嚼慢慢咽,然后嘴巴里便弥漫开一股子桂花味,连吐出来的话都带着香甜的味道,他说:“安歌,我知道你帮了太子很多,做了很多事情。虽说有些事总是需要人去做。但在太子那边,千人一面的那种人估计是看不到真心的。若是某一日,你要离开了,他可会放你安好归去呢?”   姚安歌有些恍神,知道入局容易出局难,但总认为自己天赋异秉,可以跳出这个棋局,却不想自己一步一步走成的局,终究还是会成为解不开的结。是啊,入了场便不好寻退路了。等回过神来,发现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慕博衍,你我同是局中人,你这么说,是想让我明白什么呢?姚安歌自嘲,所有的都是自己选的,至于最后会如何,谁都不知道,谁都无法预料,不是吗? 第26章 礼物   莫求走了有段时间了,反正王府里也没什么大事,朝会有姚安歌给他替班,反正也没有敢在他的墨渊居乱走乱晃,自然也不会出什么乱子,王爷是不是在朝会期间还在王府,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莫求到了西北,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魏弘。   当魏弘听说有个人来找他,报的是中兴王府的名,还是个女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见了。姑娘看着眉清目秀,她说她叫莫求,此次是来替王爷寻些物件,王爷特意交待说侯爷在西北,让她先来拜会。她还拿出了一块玉佩,递过来。魏弘一见那东西,就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看着那块青玉,送你的东西你可以转手就给别人,手中握的力度加了几分,说:“莫姑娘风尘仆仆而来,定是累了,先行下去休息。王爷所托,本侯定会照办,姑娘若有需要,开口便是。”说完就要走。   见他要走了,莫求赶忙拦下,道:“侯爷,莫求鲁莽,王爷还让莫求给王爷带句话,他说博衍谢过兄长。还有,请侯爷将佩玉归还。王爷临行前交待莫求,要将这玉佩带回去交还于他。”   魏弘停下脚步,眼睛促了促,用询问的口气道:“王爷真如此说?”   这块玉对中兴王应该是很重要,解药可有可无,而玉佩却一定要安好带回,完璧归赵,莫求点头,说:“是,临行前王爷特意交待的。王爷平时都是不离身贴身戴着的,料想这对王爷而言定然极为重要。若不是为了莫求能得侯爷信任,作为信物,也是不会轻易拿出的,侯爷。”   信物?什么信物?谁跟谁的信物?魏弘听莫求把话说完,看着她:“真的如此重要?”贴身带着?手中的那块温润好像沾上了那个人的温度,变得灼热起来。   肯定重要啊,莫求又挑了几句话说,怎么感动怎么说,然后魏弘依旧是听着,等到莫求说完了,停了一会,他才开口:“既然这玉佩对王爷如此重要,那便……先放本侯这里,等我回了京师,一定亲手交还于王爷。”特意加重“亲手”二字,说完也不等莫求反应,大迈步的就走了。   莫求愣了愣,看着他扬长而去,侯爷都这么说了,她也算讨过两回了,再死皮赖脸追着要也是不像话了,反正东西没丢,知道在哪里,他那放着也好,至少也是安全的,她还有重要的事,这个就到时候再说吧。   重要?那为何会随便交给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魏弘看这方翠绿,重要是因为这是父亲的东西?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魏弘将玉佩带在胸前,然后摸了一会,开口:“张墨,西北这些人,出身底细可都有查清了?”   好像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将一沓东西放到他的桌案前。魏弘眼晴看一眼,却没有动手去翻阅,既然是你要的,那就留给你看吧。“将这些跟前些时候淘的那些个书画物件一起,给中兴王爷送去。你亲自回一趟京师,路上注意些,莫要让人看出来。”   “是。”那人带着东西又下去。   莫求已经到北疆了,她的报平安信件刚到,隔了没几天就见人送来一大车子的物件,说是侯爷特意为王爷寻来的,粗略一看,书画图册面具绸布玩偶和一些新奇玩意儿。倒是真是很符合王爷的喜好。   王爷看到这些可是欢乐,送来的人说了,这些东西都是侯爷亲自挑的,里面的内容肯定都是王爷喜欢的。于是王爷一高兴,赏了来人不少银子,然后乐呵呵的让人把东西给他搬院子里去了。   还别说,魏弘的眼光真是好,那些书画本子,有些是名家手笔,有些就算不出名的,但看技艺也是好的,慕博衍将东西一样样码好排开,整的跟摆地摊似的。感觉侯爷采了把上好的牡丹,芬芳扑鼻明艳动人,却是喂了王爷这头不怎么解风情的牛。不过王爷这一顿乱嚼倒是嚼得认真,尤其是那些字画,书册,一本本认认真真的翻过去,一幅幅仔仔细细地摸索着,然后将东西分成了好几堆。   “哎呀,这兄长真是客气,送来这么些。光看看理理就花了这么些时间。本王也乏了,京生啊……”慕博衍叫了声,然后听立在边上大管家应了下,接着说,“这边的跟那边的都搬去书房。这些呢就送到墨渊居。京生,你可要好好看着,可别给弄坏了,小心着点,不然,本王找你赔。好了,真是累,我先去歇会了。”   “是。”主子都这么说了,京生自然是分外小心,这位爷吧,平时吊儿郎当的,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是比那金子还要金,比珍珠还要真,实在是太说一不二了。他可不敢让这些东西怎么着,不然真要找他赔。   等那些东西都安置好了,该放王爷那院子里的也都摆放好了,京生走进屋,看到慕博衍躺在塌子上已经睡着了。边上站着的人京生让退下了,然后坐边上,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晃这么些年就过去了。看着慕博衍的侧脸,京生觉得王爷真的是瘦了,王府的锦衣玉食怎么就会把他给养成这样了呢。本来应该是身娇肉贵的,可如今却是瘦削体弱。想要一辈子在他身边,看着他,顾着他,可是这么些年自己却还是帮不了他什么。   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却要背负那么重的担子。京生跟在他边上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异样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王爷不说,他就也只能忍着不问。可是王爷,您还是太辛苦了,京生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出来,赶紧用袖子给擦了去。王爷做的事情是大事,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做好这个管家,打理好这座王府。大事帮不上,他能做的就是让王爷不要为小事分了心。爷,你放心,京生会帮你看护好这府邸的。   慕博衍醒来,看到边边模模糊糊有个人。坐起身子,听那个说:“爷,您醒了。”然后听到面巾拧水的声音,“刚醒,您先擦把脸。”   “京生啊。”接过他递过来的温热的面巾,擦了擦脸,然后又随着让他将自己的双手放进温水里洗赶紧,再擦干。   京生过一会,又将一杯清水端过来放到他前面说:“王爷,睡一觉醒来嘴巴肯定不好受,漱漱口吧。”   慕博衍漱了口,整理好了,看着京生,笑着说:“大管家这会儿不忙啊?还来我边上亲自伺候。”   京生也笑:“有爷在府里,奴才哪能不忙呀。这不是刚忙完嘛,就过来跟爷您说一声。”京生将慕博衍的那衣领子拽好,放下手说,“那些个侯爷送来的东西都给您搁好了,奴才不跟您说一下,怕万一一会儿小猫小狗过来了踩坏了,倒时候奴才可赔不起。”   “哎哟,我说京生啊,你这管家也真是,觉得爷我难为你了?”慕博衍心情好,跟京生扯着扯着就没了正形,“行了,知道了,这么些年这么大王府都在你手里好好的,这一车子小东西还会为难住你。别托乖了。”   “爷可别乱夸奴才,万一奴才当真了,赶明儿出了点啥差错,不是打您老的嘴巴子吗。”京生也乐呵呵的。   “好了好了。别谦虚了,知道你能干,那些东西放好了就成,府里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去忙,我这边上没事。”慕博衍说。   “嗯,那奴才先下去了。”京生转身朝门外喊,“来人……”   却被慕博衍打断了:“别叫人。晚些时候安歌回来了,你让他过来我这。你下去吧,我自己待会。”   “是。”京生离开了。   看着京生离去的背影,刚来这个世界,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也长得肩宽背阔,成了撑起整座王府的赵大管家。慕博衍一晃在这个世界也活了将近十载了,可是在这座京城待了那么久,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喘不上气,压抑得厉害。真想护住他,护住他们,慕博衍看着自己的这双手,也不知道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没事的,别担心,都有我呢。”   京生迈过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王爷,却听王爷呓语似的说了那么一句,慕博衍说的比较轻,京生还是听见了,一如多年前那句软糯的童音,京生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姚安歌回来了。   “安歌。这些东西你拿去,里面的那些东西都弄出来,兄长送的字画书册也都是好物,别损着了。”慕博衍说。   姚安歌看着那堆东西,玉佩要完好带回,这些书画也要不能有损,应一声:“是。”   姚安歌那边动作倒是快,转天就将东西整理出来送到了慕博衍那里。   看着那些纸,慕博衍问:“安歌,你可有看了?”见姚安歌摇头,他随便翻了一翻,就笑了,将东西递给他,说,“你好好看看,侯爷倒是细致,有关联的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家眷都查得清楚。”   姚安歌很认真的看着,等看完了,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慕博衍虽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对这些是不觉得好的,姚安歌想要的是一锤定音的东西。这些资料虽说完备详细,到底是没那么举足轻重的。   慕博衍看着他,说:“安歌,咱们不是破案子,寻着了证据就可以定死个结果。皇家夺位之争,没有那么简单。想要让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存疑生隙,不仅要有证据,还要有故事。这上面写的东西,看着杂乱,却也完全,细看,那上面展现了每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他们的妻子儿女姘头欲念嗜好,喜欢哪些讨厌什么,有着怎样的个性,装着什么样的弱点,占了多少的优点,上面都有。”   姚安歌将东西放回桌上,说:“王爷说的是,但现如今与三皇子那边隔着的窗户别说纸了,连那扇窗都已经破坏干净了。而且他还害了您两回!只怕……”   慕博衍看着姚安歌,你一向不是心急的人,笑着:“安歌啊,你要的那东西,咱们现在是没有,可是那上面有的是人有,至于怎么拿,如何拿,人可以找证据,也可以花心思制造证据,故事编得好了,咱们的皇帝陛下也是会信的。至于结果,帝皇心易反复啊,事情做好,总归不会太坏的。”慕博衍的笑收了收,“安歌,你手上可用的人多,那些个有关系的人,都盯紧了,尤其是要来京里的,都给看住。”   姚安歌垂着眼,说:“是。”   慕博衍的眼睛不知道是看向何处,他说:“安歌,你跟太子那边说声,找个时间我去跟我们手里的那个证据见见。”   姚安歌抬起头,看他一眼,一瞬便明白了他所指是何人。林清猗,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个人是有些相像。姚安歌想着,景云每次看着林清猗,对着她,是不是都是透过那张脸去看另一个人,那时候的景云应该是很无力的吧。而他与林清猗越是亲近,心里面就更加明白了他与慕博衍之间的距离到底是有多远。   姚安歌看着他,说:“王爷要见她,只怕太子殿下那边……”   慕博衍将目光收回,对着姚安歌,嘴角的弧度往上弯了弯,眼角却是向下压了几分,说:“没事的,跟他说就好。”然后又抬了抬眼,看向他,“安歌,有些事情你知道心里有数就好了,看透而不说破一向是你的处事之略。太子毕竟是太子……”景云他那多心与多疑像极了他那位九五之尊的父亲,安歌,你选的人是没错,只是走的路也是回不了头的路,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归那自由自在的山野生活。   姚安歌看着那双眼睛,即使知晓那双眼目视觉有限,但仍是心中一紧,那眸子望去就像是两口深井般,叫人怎么都看不到底。惊涛骇浪虽然壮阔,终究是抵不过细水长流,只是细小的流水,流着流着总会流尽的,少年情怀再汹涌,怕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散了去,消散了,自然也就尽了。   “安歌知道的,有些事,安歌的这张嘴闭得比死人都还要牢。王爷等消息吧。”姚安歌再去看那双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了那份深邃,显得平淡了许多。太子也好,中兴王爷也好,私情与社稷孰清孰重,若论清醒,只怕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看得清自己的位置,记得住自己的身份。 第27章 再会   姚安歌跟景云说慕博衍要见林清猗。她?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见的。要不是她,博衍又何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想要一口回绝,却终究还是换了话语:“他要见就带他去见吧,安歌你看着安排吧。”   姚安歌看着这位年轻的储君坐在房中,半个身子陷进了阴暗里面,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景云看上去并是像一国之君那般的强势,温文儒雅,风度翩翩,身上总是一袭质地优良却云淡风清的装扮,一眼望去更像是位书卷气十足的贵公子。   “是。”姚安歌低声道。   慕博衍得了消息,景云的同意是他的意料之中,他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沉默了一会,跟姚安歌说:“将那药给我备一份吧。”   姚安歌看着他低垂着的双目,此时能看见的只是那浓密有睫毛,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最后才说:“王爷稍后。”   等他端着药再回来,将那药放到慕博衍手边的桌上。然后又转身出去,顺带将门给关上了。看着房间略微暗了些,光被挡在了门外,慕博衍看着那汤药,双手端过海碗,一饮而尽。   姚安歌站在门口,便没有再迈步,那个药的后果莫求说的太轻了,他看过配方,不可能会信,却仍是不问,莫求瞒着他定是慕博衍授意的。而在门口站着将近一个时辰里,屋内却并没有传出什么异样,可越是如此,他才会更加不安。   等慕博衍开门出来,看着他,笑着说:“安歌,咱们一起喝酒去。”   他对他站在门外毫不诧异,而他即使看到那个人换了一身装束,看到那张脸失了一份血色,连着那唇都有些发白,却也是笑着回一句:“好。”   边上几个妆容精致的姑娘伺候着,慕博衍与姚安歌此刻却是酒鬼上身,你一杯我一杯的没完没了,对姑娘们的美丽却视若无睹。那些温柔乡在边上自讨没趣了好一会,最后让姚安歌给退了下去,只留个上酒的小丫头。   慕博衍手里拎着一个酒壶,楼下头有人在跳舞,步履缓慢的走了几步,随随便便的倚靠在栏杆上,从上往下看去,水袖轻甩,身姿轻动,真的是好看。楼下的人迎来送往的,雅音俗乐中各路脂粉或妩媚或清丽,各显神通,红男绿女都是笑意盈盈,轻浮也好,轻慢也罢,食色性也,人生苦短啊。慕博衍将手中的酒往口里倒,其实这里的酒一点都不好喝。   可为什么喜欢喝花酒呢?慕博衍觉得除了那里酒是美人陪着饮的,更是因为那个地方热闹,温暖,每个带着心事来的人都会因为那虚假的热情和假意而暂时放开一下心怀,今宵有酒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可慕博衍放下酒壶,斜睨一眼,看到角落里那个小姑娘束手束脚的,欢场里的什么都有,除了真心和实意。那个姑娘想必是刚开始接客吧,他想,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那声叹息里夹了多少难忘的前世今生,摇摇头,脑子有些胀:“喝多了,喝多了……悲哀,可怜,不公。又如何呢,喝多了也就是醉上一场。桃花逐水流,浮生不也是不过大梦一场……”   姚安歌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他边上,慕博衍身上酒气大,他自己身上的也好不了多少,拉过慕博衍,扶住他肩膀:“王爷,咱喝得差不多了。”   慕博衍醉眼惺忪,看着安歌,点点头:“嗯,喝多了,咱回府,睡一……一觉也……就好了……”慕博衍大着舌头,说完摇摇晃晃就要下楼,姚安歌也跟着下了楼,搀着他,两个人走得都不算太稳,跟在身侧的小厮也赶紧跟了上去。   楼下门口马车一直就等着,见主子来了,赶紧将踏台摆好。上了车,帘子一放下,慕博衍也好,姚安歌也好,眼睛都又精神了,杯盏交错间的确是喝了不少,但最后酒壶里的大部分都洒在了衣服上,闻着酒气熏天实际也只是微熏。   “看来三皇子很是紧张,本王逛花楼喝口花酒都要遣人跟着。”慕博衍看似随意,却撩起马车的帘布一角,随即又放下,“今夜就让他跟着吧。”   姚安歌了然,能跟着的也只有这个夜了,至于明日……   虽说慕博衍已经受过两次这个药带来的痛苦,但就跟这药会带给身体抗药性一样,身体对痛楚的感受也不像初次那般难以承受。身体都是有适应性的,他想啊,药性虽然猛烈,但如果用的次数少些,间隔时间够长,抗药性估计也会来得慢些。   原先那处小院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景修宜知道,估计景承宇那边也会有耳闻。慕博衍回了王府那里就废弃了,姚安歌将林清猗拘禁在了别处。   慕博衍见到她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太狼狈,只是憔悴得已经不再是那个艳绝京师的林清猗了,看那双手,表面上无碍,但慕博衍知晓,那样的手已经奏不出那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琵琶了,他应该不会再有耳福去享受了。   “林姑娘,请坐。”慕博衍看了她一会,说。   林清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被如此称呼了,这段日子对她而言如地狱一般,她以为她会死,却还是活了下来。她看着慕博衍,又看一看姚安歌,小心的坐了下去。慕博衍明明已经中毒了,不然太子不会那样在反应,可是为什么……   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慕博衍对她说:“林姑娘,你从三皇子那拿来的□□的确是下在了本王那时喝的茶水里了,也算是完成了你的任务了。虽说并没有按照你们要的结果,了解本王这条性命。”   慕博衍停了一会,看着林清猗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接着说:“林姑娘,可是知道小雅的来历?”   林清猗愣了一愣,为什么会问起小雅的事,她迟疑的点了点头。   慕博衍却嗤笑一声,然后挂着笑脸问:“那姑娘应该也是知晓那是本王中的毒是何种喽?”   林清猗有些不敢肯定,说的有些犹疑:“那是三殿下给的药,剩下的我已经交出去了……”   “林姑娘可会绣香包?”见她点头,慕博衍接着又问,“那可曾有做过给小雅?”林清猗听了还是摇摇头,慕博衍对姚安歌点点头,然后姚安歌拿出来一个东西,放到林清猗的眼前,“姑娘看看,这个可是出自姑娘的手?”   林清猗看着那个香包,这正是那日她让小雅转交给三皇子的,她亲手绣的香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的手有些颤抖,抚着上面的□□燕,“王爷,为何此物会在您这?”   “本是想双宿双亲,却不料是劳燕分飞。林姑娘这可是给三殿下的?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愿为他舍身舍命,而他连你送的香包都能转手就做他用。姑娘当时放香包里的不是这些东西吧。”   林清猗手在抖,味道已经很淡了,但明显不是她当时放入的香料。   “三皇子物尽其用,那个香包换了香料让小雅拿走转手就送给了平安,让他带着那味道在本王身边伺候,最后和着姑娘的毒茶,想要送本王上路。”慕博衍说的很是轻描淡写,好像所有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小雅本名兰雅,是三皇子那边的人,我一来京师便是她在我身边照顾,后来三皇子安排我去浅云阁,小雅也就跟着,直到后来再被太子接入那小院,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林清猗握着香包的手松开了,将东西放回原处,继续说,“她是三皇子派来帮助我,连带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会对太子假戏真做。”林清猗笑得很是凄凉,“我知道他一直都不信我,却不知道在他心里我竟然连个小丫头都比不了。”   “林姑娘你错了。”慕博衍的话让她瞬间抬头与他对视,那双桃花眼中没有温情,只有阴沉,“兰雅不是小丫头,她本名乌洛兰卓雅,匈奴人。”   匈奴……林清猗整个人呆住了,小雅是匈奴人!“不可能……不可能……”她的口中喃喃道。   “林清猗,本名林璇,甘陇武都人氏,建安三年匈奴大举进攻大夏,北疆之地生灵涂炭,你的父亲母亲全都死在了那场战争里。家人亲属四散,最后只剩你一个小女孩流落山野,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保着一条性命流落到了京城,还遇到了三皇子景修宜。三皇子一向无好处不下手的人,却收留了你,养着你。你感激他,尊着他,甚至爱上了他,对他惟命是从。可却不知道他一直与残害你父母至亲的匈奴人勾结。而你要害的慕博衍,正是那位驱除达虏,还北疆清明和平的那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中兴王爷唯一的血脉。”姚安歌对着林清猗说得清楚明白,“景修宜救你是另有所图,你却铭记心头,那老王爷呢?他为你父母报仇,让你免遭蛮夷欺侮,却落得让你千方百计毒害他儿子的下场。”   “不可能,殿下不会……不会的……”林清猗的眼中满是泪水,不信,不可能的,“乌洛兰……乌……”   慕博衍看着她,可怜,真的是可怜,只是可怜却也可恨,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虽说是景修宜两次害我,但若是没有你,第二次他又怎会得手,平安也不会死。慕博衍的眼睛略微一眯,说:“我父王不是为你报父仇的恩人,他只是做他大将军该做的事,护佑百姓。匈奴人中也分好坏,无奈是当权者说,为了国富民强,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彰显国威,为了四夷臣服,于是开始了战争纷扰。我想,所谓的南辕北辙,应该就是如此了。”慕博衍走到林清猗边上,“景修宜具体怎么样,与匈奴关系如何,若是你想确认答案,何不自己去问他?”   林清猗的神智回来了,盯着慕博衍瞧,他说这话是为了什么,面上流着的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的无措:“王爷是何意?清猗如今身陷于此,如何去问三皇子?”   慕博衍勾勾嘴角,说:“林姑娘认为本王若是放你回去,你可是会得到答案?”   林清猗整个人都僵住了,许久才说:“王爷若要放清猗回去,就算是三皇子给了答案,清猗只怕是要带着去见阎罗了。”   “那样岂不是正如你所愿。”姚安歌在旁冷言冷语。   林清猗听完却是苦笑,没有反驳,说的没错,死的确是她这几个月的所求,可惜求而不得。“王爷,是清猗害你,清猗自知罪孽深重,愿以命相抵。”林清猗笑得凄惨,“至于三皇子,清猗痴心已付……”   “看来林姑娘是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慕博衍说得也是平淡,只是琉璃似的眼珠却添了深幽。   林清猗猛然与他对视,姚安歌眼中的光也闪了一下。林清猗脸上已经没了笑,“王爷也信这些怪力乱神?清猗自问并无多少害人之心,王爷所受之难,清猗不得不做。但问王爷,您手头上沾着的污秽鲜血,只怕比清猗要多上许多。那敢问您怕不怕遭报应?”   慕博衍坐直身子,拢一拢衣袖,道:“不瞒姑娘,我什么都不信,就信怪力乱神。”修长的手露出,指节分明还能清晰看到上面细小的青紫血管,“本王杀过匈奴,害过异己,也毁过一些人,跟姑娘只沾一两条性命相比罪孽要重太多。只是姑娘莫忘了,沾上手的血是会烙进心里的,怎么都清洗不掉,多少又有何差。”慕博衍唇有些薄,世人都说唇薄之人寡情薄性,料是不错的,“本王所做之事有些的确是手段凌厉了些,但栽我手上的那些个人无一个冤屈。”嘴角挑了一挑,“本王不会被惩罚下地狱,因为就算入地狱,那也是我自己走进去的。本王不惧,林姑娘是否也无畏,你那位殿下又是不是也不害怕呢?”   “林姑娘,你现在还活着不过是太子仁厚,多少还念些旧情。而三皇子,怕是这个世上最不愿意你活着的人吧。本王也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什么,因为本王知道你也没有。景修宜根本就是把你作弃子,又怎么让你知道太多。”慕博衍看着林清猗,那张脸如今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熟悉,一点都不像,“聊这么久,姑娘应该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林清猗的手使劲的绞着衣角的一端,紧抿双唇,颤颤巍巍的挪步,脚刚要跨过门槛,听慕博衍在身后说:“对了,忘记跟姑娘说了,小雅不仅是匈奴人,还是陪匈奴公主也就是辰妃嫁过来的侍女,是她舅舅的女儿,明明来我夏都不到两年就香消玉殒了,听说坟墓都还在城外立着,却不想在本王面前又死了一次。”   林清猗一个趑趄差点摔了,边上的人眼疾手快搀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慕博衍,脸色惨白,双腿已经软了,是被边上那个人架下去的。   “王爷,跟她说这些,她会如何?”姚安歌面容本就英俊,看着就是个顶天立地光风霁月的有为青年。   “也许我只是想让她从景修宜的无端痴迷中惊醒过来吧。”慕博衍扯着自己一只宽大的袖子,说,“虽说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前世今生都是过眼云烟,轮回千万次,也不过弹指一刹那。也知晓非常之事要行非常之法,只是安歌,我还是要劝你,亏心事少做,活着的这辈子还是有些长的,将来小心后悔。”慕博衍说着站起身子也往外走,他本就不想要回答,你本是方外之人,又何苦来趟此混水。   姚安歌笑着摇摇头,亏心?这世上有几个人不亏心?王爷地狱敢自己走,安歌的黄泉路也不怕独行。要成一等大事,不止要对别人狠,更要对自己狠。路是他自己选的,就算前头是深渊黑暗,他也会义无反顾。 第28章 理政   魏弘又遣人往京里送过几次东西来,莫求在匈奴王都头曼城待了几个月却还是得这甚少,姚安歌给她来了几封信,若是无进展,早日回京才好,王爷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解药要寻,但更要保下王爷的性命。莫求寻了些那毒需要的药草,很多都是匈奴才有的,其中几味甚是珍贵,只有匈奴皇室才有,她只能作罢。   离开的时候,魏弘派了一小队人马护送她回去,并叮嘱要掩盖身份,送到城门看着人入城了才准回来。莫求那日看着魏弘很久,那块玉……最后却还是放弃,只因为慕博衍一句话,便对她如此优待,莫求觉得玉佩在他身上比在自己这要安全太多。却还是无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她却得之甚少,可以说是一无所获,真的无能为力了吗?莫求突然想跟魏弘说一说她来这西北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如果知道了好像就会有突破一样。可想起慕博衍特意叮嘱不能让他知道,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最后只是给了魏弘一张纸,上面写了几味药,说一句:“劳侯爷费心。”魏弘接过,看一眼,点点头,将纸条收好。   姚安歌收到莫求回信,说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药未寻到。慕博衍对他说:“莫姑娘总算是安全回来了。安歌,莫老先生就一个女儿,你找个时机就让她回山吧。”   姚安歌不置可否,良久也未接话,最后才说:“谢王爷。”   辰妃是真的死了?景云与姚安歌多方打听,最终还是找到了安葬她的墓,墓中的尸首做过药物处理,棺材内也堆满了防腐的草药,开棺的时候景云也站边上,慕博衍是不让他来的,但是幼时这个女人害过慕博衍,若是真死了,算她命好,若是棺中人非她,他便要那女人死得异常悲惨。所以他一定要确认。   因为保存完好,尸体面目都很清晰,的确是辰妃本人。景云的手握成拳状,看着那张脸,很久都没放开,慕博衍走到他边上,拉起他的手往外走,这种地方身为太子本就不该来,现在看过了,自然就该走了,接下去的事姚安歌会处理妥当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紧握的拳头在慕博衍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看着这个人走在自己身前,又看着那相牵的两只手,景云觉得就这么看着他,只要他还在身边,就好。十指相握的真实温暖,一瞬他想要将这个人永远圈在自己身边。但只是一瞬,中兴王爷是什么人,若他真这么做了,只怕两个人之间也就永远的断了。可是,这样的温暖实在是太容易让人痴心妄想了。   走到路口,手放开了,景云先开口:“我……先回宫了,近日父皇身子不好,我也不宜在外太久。”   “嗯,太子理应在皇上边上侍奉的。”慕博衍看着他,“殿下辰妃这件事就交由我处置,殿下莫要深究了。”其实他们谁都清楚,再往下查到景修宜只是小事,建安皇帝当时能拿出解药说明也是知晓内里的,太子也好,中兴王爷也罢,皇帝陛下十年前已经决定隐去真相,若有人想要再翻出来,只怕是……   慕博衍扶着他上了马车,看着帘子放下,看着那车拐进大道,然后慢慢的连声音也听不到了。景云一直没有出声,他知道慕博衍说的是什么,不能再往下了,毕竟他只是个太子,只要那个人一句话,一个随时会被废黜的太子。景云想要掀起帘子看看他,手却在窗帘边停下,如果我能早生十年,如果我能多些力量……   东宫中,烛火高照。景云的心头挂着沉重,桌上摆着一些食物,手摸去还有些温热,边上随侍的内监高耀轻声说:“太子妃亲自下厨给殿下做的。”   景云看着烛光下反射光线的汤水,闻到饭菜的香味,他问:“父皇今日好些了吗?”   高耀低头道:“奴才去太医院问了,说是与前几日相比好多了。陛下洪福齐天,料想会无碍的。”   景云对他说:“起驾紫辰殿。”   “是。”高耀躬着身子跟在太子身后,又叫了几个人在后头跟着。   景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跟他说:“你去跟太子妃说,孤这几日都会去紫辰殿,让她不用等孤了。还有汤很好喝,以后这些事就不要让太子妃动手了,让她好生歇息。”   “是,奴才这就去。”高耀躬身立在那里,等到太子一行人都出了东宫门才直起身子,转个方向朝太子妃那去。   紫辰殿内,景既明已经躺下了,听内监来报,太子来了,半靠起身子,示意将人带进来。景云一进门,就看到原本仰望了一辈子的那个人疲累的靠在床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病态和苍老,眼角的皱纹藏都藏不住。见是他来了,那个人好像笑了笑。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建安皇帝,景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皇其实也只是个人,会老会病,自然也会死。   景云上前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景既明朝他摆摆手,示意起身,“云儿,来,靠近些。”   景云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床边,父子两对视着,长身立在自己边上的这个小儿子如今都已成家了,景既明想自己也真是老了。这个儿子认真看,眉眼间很像他,但性子却太过软了,没有帝皇的那份霸气,想来是随了他的母后。作为皇帝一旦觉得自己老了便会生出很多异样,可终究只是个人啊,景既明不会做什么长生不老的白日梦,他拉过景云的手,儿子刚从外进来,手上还带着冬天的凉意,说:“云儿,朝堂前也站了这么些年,也该都熟络了。朕这病也要拖些时日,身为东宫你也该上手处理政务了。”皇帝的手很暖和,景云很快就觉得手暖了起来,听他继续说,“奏折奏张以后你批着。”又对内监说,“以后那些折子先给东宫送去,批完了再拿来给朕。”   “是。”内监道。   “父皇。”景云看着他的父亲,想要说几句,可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目,只是说,“儿臣谨听父皇旨意。父皇安心养病,很多事儿臣还需要父皇的教导。”   景既明两只手都覆上景云的右手,用力的握住:“云儿你记住,你是大夏的太子,未来的国君,肩上的担子要挑起来。”   景云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是说:“父皇教诲,儿臣铭记。”   景既明点点头,说起别的:“博衍这几日你可有见过?”   景云垂首低语:“今日还去了他府上,他还问起父皇的身子如何。”   “博衍是个好孩子啊。云儿你与他打小就要好,是该常走动的。这孩子除了朝会见到他在边上站着,逢年过节来宫里请安,平日里都不怎么往宫里来。朕也是有些日子没好好跟他说说话了。”景既明有些感慨,“云儿你成家也快一年了。博衍年岁也大了,凌恒走的早,慕家长辈也少,他的事也没什么人操心,等朕好些了,也该给他寻户好亲事了。”   景云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是笑了:“有父皇惦记着他,为他操心,也是博衍的福气。博衍玩心重,父皇要早些好起来,才好给他寻了中兴王妃,好管着他。”   景既明也笑,“那倒是,中兴王府主母之位空了太久,是该有个人去打理了。”   景既明早就松开了手,景云也看出他的困乏,说:“父皇先歇息吧,儿臣也该告辞了。”   建安帝点点头,冲他摆摆手:“嗯,下去吧。”   出了紫辰殿的大门,景云的脚步就快了,中兴王妃,中兴王妃……满脑子只有这四个字。慕博衍要娶亲了,他要娶妻生子……一路上想的只有这些,如果博衍真的成亲,也是应该,他毕竟是大夏的中兴王,可是……景云还是不希望看到他边上站着另外的人,可是他自己不还是娶了中书令的女儿了。回了东宫,屏退左右,景云坐在那里,看一眼桌上跳动的烛火,发着愣。烛焰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之上,他轻垂着头,盯着黑幽的地面,过了一会抬起头,透过窗栏,能模糊看到殿外荒寒的月色。心所在的那个角落传来熟悉的痛苦和不甘,他想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是啊,他太子可以立妃,堂堂中兴王爷为何不能娶妻呢?最后手撑着额,他轻轻一笑,却是苦涩无比。   太子理政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景承宇又劈了好几张桌子,还是没能消下怒意。而景修宜听到消息的时候,捏破了手中的玉杯,伤口鲜血冒出,他的情绪比景承宇那个莽夫而言要复杂太多了。但皇帝这次的旨意让他们都意外,明明这些年都是空给东宫之位,又放着他们与太子争权夺势,这个皇帝到底是端的什么心思。狭长的眼睛眯着,紧紧的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景修宜的血已经滴了一地,却还是任着他流,隐忍着怒火,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 第29章 冬归   莫求回京有段时日了,慕博衍的身体除去原先的伤患,那药用的次数不多,倒也并无什么大碍。姚安歌让她回山,她想拒绝,可是京中时局混乱,大皇子明着按兵不动,私底下小动作频出,他手里握着兵部,暗里还养着私兵,虽说太子手里握着些证据压制着他,但仍旧是不得不防。而三皇子那里就更不用说了,林清猗的暴露,又扯上了辰妃和匈奴,太乱了,更主要的是探不明皇帝那边到底知道多少,十年前的事到底是如何,深究是不可的。莫求知道的事不多,她也对此无多大兴趣,自然不会去打听,大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与她何干?只是师哥选的是太子,她当然也希望太子将来能够继承大统。说实在的,这几位皇子中,除了景云,谁又能撑起大夏这棵大树呢。   姚安歌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只是跟她说结果,慕博衍已经不能成为她留下的借口了,沉默了片刻。离开京师,既可以保全她,也能让师哥他们不用为她分心。慕博衍中的毒,她本就不打算放弃,离了京城也好,回去翻翻那些爹留下的医书笔记,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其实她也不信自己的父亲会对这个毒就些放下,应该会有研究的。   思及此,她点头:“师哥,莫求会照顾好自己,师哥你要多保重。”   姚安歌看着这个师妹,虽说打小一起长大,但后来师妹一直跟在师父身侧,自己则让师父丢在山林中自生灭,想到了就回来看看他,扔几本武林秘籍,留一堆书,教他一段时间,然后离开让自己学剩下的大部分,等下次来再考核一下,过了就再留下些书本典籍,如此往复。最后那次只是说看完了学完了就可以下山去了,入京出仕或者仗剑江湖都随他。只是姚安歌不想那年之后便再未见过师父,而再相见他老人家已经是空壳一具了。姚安歌已经开始忘却了他选择的这条路是为何,但走下去的决心倒是比先前坚定了许多。   “求儿,你觉得慕王爷如何?”姚安歌突然问。   莫求有些奇怪,却是回答:“王爷坚毅果敢,能忍人不能忍之事,不沽名钓誉,虽会耍手段,但留有余地,是个好人。”   好人?姚安歌一哂,慕博衍若是知晓莫求给他的评论是个好人,他是会如何,估计会笑吧,他也好慕博衍也好,撑不起好人这两个字,他们做的事有些单看是伤天害理的,可是又如何,天平两端总要放置好东西才能保持平衡。公平?哪有什么公平,上位者的话就是公平,无人敢驳。不管你要的是什么都需要拿别的东西去交换,有舍才有得,要得必须舍。慕博衍做事与其说是留余地,倒不如是布后着,这点他端的比谁都清。又问:“那魏侯爷呢?”   莫求真的不明白自家的师哥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虽说她卯着劲要治王爷,但她与慕博衍并不是非常熟,跟魏弘更没多少深交,却还是认真回答:“侯爷他是个英雄。”   莫求的评论很短,倒也实在,姚安歌想,魏弘那样的一个人,也就英雄二字能与他相配。只是王爷算不得好人,侯爷真英雄,却都是无法托付的人。姚安歌走上前,抱住莫求:“以后你要好好的。”   明明姚安歌说的才寥寥几个字,莫求却觉得好像比千言万语还要深刻,她回抱住他,说:“嗯,我会照顾好自己。师哥放心。”   姚安歌没有再说话。莫求也很听话的过了两日便告辞回去了。至于她回哪里,莫怀远一世逍遥,四海安家,应该也不会有谁知晓这姑娘身处何地了。   慕博衍接到莫求等告辞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一路顺风”,然后再无多言。   太子理政已有段日子,皇帝的身子好了很多,朝会也是照常,但奏折仍旧是先送去东宫,太子批完了再运回皇帝那里。   景承宇的怒早就熄下了,景云毕竟担着个太子头衔,又成了家,未来的储君,皇帝的身子本就有恙,军国大事交给太子也是无可厚非,再者他的把柄还在景云手里捏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勾践卧薪尝胆最终三千越甲吞并了吴国,他先放下,毕竟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是笑得最好的。   这年冬天,初雪过后,慕博衍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耳清目明的时候不是没情绪就是没想法,根本就没有好好的看这些风景,如今听不清看不清了却能感受到了更多。听说,今年过年,魏弘会回京。也是,这一晃就又快两年了,也该回来了。   景修宜这些日子没少下绊子,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西北那边魏弘四处晃荡,虽说并没有怎么样,但也收敛了很多,慕博衍与魏弘的关系谁人不知,慕博衍是□□,那魏弘呢,他妹妹让自己的父皇接进宫封了郡主,听闻太子妃与其相处得不错。景修宜的小动作是多,但都引不起什么大浪,慕博衍压根懒得理会,姚安歌跟陆离也都是能压就压,毕竟是个皇子,这些小事也没什么文章好做的,渐渐的景修宜也恢复了理智,不再耍这些有的没的心机,当起了他的好儿子,有事没事就去皇帝那边请安,对太子和慕博衍也都是夸赞。只是有些夸奖,表面听着是好话,入了不同人的耳,意思就会变得不一样。   慕博衍的纨绔荒唐都还在明面上演着,勾栏妓院去的次数也不比以前少,这些时日更是霜华馆的常客,每次去都只见月霜华,一待就是半天,但从不过夜,王爷这点很好,不管多晚都会回王府。   霜华馆也在玉泉河边上,玉泉河畔本就繁华,随处可见各种商铺林立,白天时候就人来人往,而一入夜,月光下玉泉河畔满是热闹的人群。   “京生,备车。”慕博衍说道。   “爷去哪?”京生这两年只要慕博衍出门必问去处,他知道他这是越界了,但他太不放心,慕博衍应该也是知晓他的用意,基本都会回答,不好说的就会带一句跟陆大人一起,或者是安歌会相随,也怪,只要回一句,京生就会安心下来。   听慕博衍说:“霜华馆。”   京生眉头皱了皱:“爷又要去那脏地界。”霜华馆与浅云阁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营生倒也类似,只是霜华馆中的都是男子小生,所处的街道并不像浅云阁那么热闹,相对要冷清许多,也是,来寻兔儿爷的人又怎会大张旗鼓呢。   慕博衍只是笑,“京生啊,什么叫脏地界呢?霜华这个人有趣的紧,爷还真就喜欢跟他说话。你赶紧去备车。”   京生嘟囔着下去准备马车,倒也不多话了。   时已至隆冬,魏弘这个时间应该就快到了,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两年了,这两年间他在西北给他送过好些东西,是不是再见面就可以没什么事,还是原来的好兄弟,慕博衍的心下还是有些忐忑。魏弘来他是想去迎接的,但若是去接,想要瞒过魏弘的眼,他定要服药,而这半年时间那药已经用了多次,大朝会基本都是他本人去,一副最多能撑两次朝会,而这个月他已经用了两次药,姚安歌怎么都不会让他再服用的。   “算了,就不去了,可能他也不想见本王。京生啊,你去备些礼,侯爷入了京就送过去,说本王偶感风寒,无法亲自迎接兄长。兄长送的西北的那些礼物,本王很喜欢。”慕博衍倒也没说谎,这几日在亭子里一坐就是半天,风雪天里的确有些发烧。   魏弘回京,还没到京城,城外长亭就见到一个人,让他诧异,这个人为何会在这里。姚安歌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说:“王爷知道侯爷这几日会回来,前几日都在这亭子里等,不小心染了风寒,就让在下来等侯爷,跟侯爷说声谢谢。”   “他病了?”魏弘听完只是问这么一句,前些日子都在这等他回来,他是不怪他了吗?   姚安歌点头。   魏弘想去王府直接看看那个人,两年不见了,这个人还好吗?胸前的那块玉有些发烫,博衍,两年了。   姚安歌并没有看出侯爷的心思,说:“草民的师妹,在西北时麻烦侯爷照拂了。”   魏弘摇摇头,说:“莫姑娘聪明,武功也高,本侯并未帮什么忙,对了,有几味药是莫姑娘要的,虽然不齐全,但请姚先生给姑娘带去。”   “谢侯爷。”   姚安歌回了王府,他知道魏弘还要入宫见皇帝,今天肯定是不会来王府的,但是明后日就不好说了。“侯爷说有空会来看望王爷,让王爷先好生养病。”   慕博衍咳嗽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侯爷就算要来也会从前门来的,到时候预先知晓做了准备应该就不会露馅的。”   姚安歌想了很久,为什么慕博衍要瞒着魏弘,想到魏弘本就不是虚以蛇尾的人,若是他知晓了,便再也瞒不住别人了。而且到现在慕博衍都还瞒着太子和他关于那药的后果,瞒着魏弘便也是理所应当了。姚安歌说:“王爷,那药肯定是不能用的,若是侯爷来,在下可以先去应付。”   慕博衍笑着摇摇头,“没事,如今只是愈发看得不清,听力倒好了些,不会有大碍的。两年未见兄长了,也是时候见见了。”慕博衍至今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酒醉那夜的事,魏弘没有据拒收他的信,从西北给他捎来那么多的东西,关照莫求,他想魏侯爷豪杰英雄,那夜酒醉的荒唐事应该是忘却了的。   魏弘一从宫中回来,刘令就觉得侯爷不对劲。坐着不对劲,站着不也对劲,喝口水都不对劲。“老刘,什么时辰了?”魏弘坐在那,看着桌前的堆着的书册,问的语气带着一丝烦躁。   刘令回道:“戌时三刻。”   这么晚上,魏弘想着他这会还病着,应该早早就睡下了吧。可是他就是想去看看那个人,一墙之隔,那个人经过两年时间,是瘦了还是胖了,是不是长高了些。他很想知道,从宫里出来这个念头就在他的脑子里转,怎么都飞不出去。可慕博衍三个字怎么都拼不出那副面目。他想,我就去悄悄看一眼。   天寒地冻,这么晚了,整座城都是静谧的。侯府的灯也熄了大半,魏弘飞身入了王府,却见墨渊居的灯还亮着,回春堂倒是漆黑一片。魏弘在门边停了一会,里面倒没什么下人,透过窗缝,只看一个人在外间。悄悄入了门,点了那个人的穴,那人没反映便倒下了。魏弘这才看清他是王府的管家京生,将他在外间的床上放好,盖上被子,然后悄声向里屋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那个人躺在床上。屋里生了好些暖炉,倒是暖和,却是觉得有些闷。魏弘去将窗缝稍稍再开了些,然后走到床边。屋里只点着桌上的一盏灯,他的身影投在床前,盖住了慕博衍的面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张脸好像比走之前还要瘦些。   魏弘搬过凳子,在边上坐下,影子退下了,看得也清楚了些。两年不见,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面前躺着,那纠缠的心和疯狂想念竟然一丝都不减少,魏弘想要伸手去轻抚他的面庞,却停在了半空。刚从外面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寒气,手上温度也不够,两手握着,互相摩搓,又呵了几口气,将手伸进自己脖颈,暖和了才覆上床上人的额头。真的是病了,额头有些发烫。   屋里暖和,慕博衍有一只手伸出了被子,魏弘牵起,两年了,他的手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的纤细,“博衍,我回来了。”魏弘轻声说。   慕博衍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头一偏,然后眼睛慢慢睁开了。见面前有个人,他笑一笑:“京生啊,还没睡?”   魏弘有些讶异,却并没有出声,他小心的帮着慕博衍坐起身子。就算房间的光线再暗,他也敢肯定慕博衍应该是能看清他的长相的,不可能更不应该将他错认作京生。这两年,他不在的这两年慕博衍究竟瞒了多少事。   魏弘不知道慕博衍怎么了,他回京虽说才一日,但刘令一直都在,侯府里也没有人跟他说中兴王爷有什么不妥。如果慕博衍有发生什么,那肯定也是瞒着所有人的。魏弘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慕博衍看不见,他说:“京生,我有些渴了。”   魏弘转身去摸茶壶,已经凉了,看到炉边放着一只金属壶,炉火旁温着,倒了杯清水,递了过去。慕博衍喝了水,感觉好了些,脑袋有些昏沉,头倒是没那么痛了,估计明儿起来便会好些。魏弘接过空杯,又帮着他躺好,被子盖好,听他说:“夜色深了,京生也下去休息吧。”   魏弘点点头。   魏弘回到侯府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慕博衍,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我说我当你的同盟你不是同意了吗?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做了,为什么这么大的事还要瞒我?魏弘分不清自己是忿是恨还是气。他复杂的情绪中包含最多的应该是无奈。无奈什么?魏弘突然笑了一下,之后便是呆愣在那里。   侯爷的房中没有暖炉,床上的被铺倒是厚实,他坐在床沿上,他不知道慕博衍这两年发生了什么,那双眼睛究竟是怎么样,他这么密不透风的瞒着,为的是什么。他想知道,却不敢多想,更不敢去问。他根本无从问起。魏弘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进宫见驾时皇帝说的话,虽然他婉言拒绝了,但总也是个问题,蓁蓁还在宫里,他不能不为这个妹妹想。那慕博衍一直不与他太过亲近,怕也是想到了这些吧。漩涡太深了,不想让魏家一门忠烈有所牵扯。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两条腿已经硬了,一动就传来阵阵的酸胀麻木,魏弘才意识自己居然枯坐了一夜,站起身子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他本想今日去王府的,但昨夜……回到床上,躺着,他觉得还是先不要去了,他怕再见他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第30章 赐婚   慕博衍一连几日绷着神经没等来魏弘,却等来了皇帝的召见。姚安歌不能替他去面圣,只能用那个药。   慕博衍到了宫中,领着他的公公悄声的说:“王爷,这些日子三殿下常来驾前请安侍奉。”   慕博衍心下明了,景修宜不来硬的走软着了。他打小被建安帝抱入宫的时候,苏仲就在皇帝边上伺候着的。有一次犯了小错,让当值的掌事公公抓了,慕博衍刚好从旁经过,说了几句好话,让他免了一顿罚。后来慕博衍才知道,苏仲虽然很小就入了宫,身体有残缺,但是个孝顺的孩子,刚好那段时间拉扯他长大的奶奶病了,他挂着年迈的奶奶,才会在当值的时候出了差错。   慕博衍那时候入宫也少,那么巧进宫请次安就碰到了这事。他给了苏仲一些银两,又找了个由头带他出了宫,让他去见老人家。年岁太大,老人家最后还是没能熬住,但中兴王爷的这个恩苏仲记下了。这些年他慢慢的从门外的站岗职位晋升到是皇帝的内侍,慕博衍入宫遇到他当值都会提点几句。   当时慕博衍只是顺手帮了一个小忙,若不想得个这么大的果报。苏仲的话他心下明了,看来景修宜这段日子没少给他上眼药。慕博衍掏出一个物件悄悄塞给他,说:“谢谢苏公公提点。”   苏仲看他一眼,想着拒绝,最后还是接受:“奴才谢王爷。”   行至紫辰殿,走到了门前,宫人列在路上,见慕博衍都下身行礼,慕博衍一路而去,身上的玉环配件叮咚作响。   听着清脆的玉佩声由远及近,景既明的思绪回来了些。殿内只有景既明一个人,内侍都在外面候着,苏仲也只是引他到门口,并未往里迈步。慕博衍有些吃不准景既明的意图,如此屏退左右是想跟他说些什么。   慕博衍的风寒这些日子养得已经差不多了,被那药效一激,出了一身汗倒是好了,只是身子还是有些虚。慕博衍往前一跪,向建安帝见礼。殿内显得肃静,而环佩等声音也没有再响起,景既明看着少年的头深触及地,心平气和的将书卷放下,说:“博衍多礼了,平身。”   慕博衍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站得挺直等少年,已经双十年华了,身上那一身华贵的服饰,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退去了那稚气的模样,有的是满满的镇定带着贵族特有的骄傲。想起自己的三儿子说的——“兄弟们都长大了,太子自然不用说。连那时跟在太子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博衍也是长大了,小小年纪便去北疆监军,与魏将军他们一起大败匈奴。豫鲁灾祸也在他的领头下弄得好好的,这两年多的休养生息,如今听闻那带已经恢复生机。博衍虽说出生荣华却也知为民请命,提出削减赋税政策,豫鲁百姓无不赞父皇的仁慈爱民。”   眉目之间很有慕凌恒的影子,思及故人,心下竟生出一些伤感,景既明看着他问:“博衍啊,你父王走了有十年了吧。”   慕博衍低头道:“是,回皇上,再过三月就整十年了。”   “这么快,都十年了。”景既明的眼睛眯了眯,“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长大成人了。”景既明朝他招手,“来,到朕边上来。”   慕博衍走到皇帝边上,安稳的坐到他边上。景既明拉过他的手,这手虽说瘦了些,但也是双大人的手了。这孩子也就这眉眼跟他爹像,别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个中兴王爷的样了。皇帝喟叹一声,说:“这一晃就是十个寒暑,那些跟朕诗酒谈笑并肩作战,曾经出生入死的老友也走得差不多了。云儿成了家,你也这般大了,是朕老了啊。”   听着景既明的感慨,慕博衍心里有些黯淡,嘴上却立刻接话:“皇上春秋正盛,如何称老?父王……是父王他福薄罢了。”   景既明唏嘘了半晌,说了些曾经过往,慕博衍倒是听得认真,他来这个世界没多久景凌恒便去了,虽说最后的时间父子俩相处得不错,但毕竟是带着太多伤感了。如今听皇帝讲过去那个中兴王爷的过往,有着丰功伟绩,也有鸡毛蒜皮,觉得那个一直离得远远的那个人好像也曾那么的靠近过。毕竟也是叫了一年多的父亲,慕博衍还是很放在心上的。   说了好一会,景既明才收住口,抹抹干涸的双眼,说:“人老了,话就多了,爱说旧事,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听。”   慕博衍轻浅一笑:“也不的,皇上说的那些,臣听了很高兴。父王去的早,那时候年岁还小,很多都印象不深了,感觉父王离博衍越来越远了。有时候想起他老人家,都觉得模糊了。皇上说的这些,臣听了,记下了,以后下去见了父王也会更熟悉了。到了下辈子臣还要多孝顺父王。”   景既明看着他,笑着摇摇头:“你啊……”这么看着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博衍啊,你跟云儿就差两三岁吧。”   慕博衍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景既明接着说:“也不小了,云儿成了家,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好好算计一下了。中兴王府主母的位置空了这么些年,也该寻个人了。凌恒去的早,你的事皇伯父也该操心着。京里名媛淑女不少,跟皇伯父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若有中意的,直接跟朕说也成,咱也不絮叨,朕即刻下旨赐婚。”   原本安静低着头的慕博衍愕然的望向景既明。   景既明的笑脸中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心,一脸的为你着想的神情,拍拍他的肩膀:“已是弱冠之年了,不小了,是该成家了。堂堂王爷整天四处游晃不像样子,不是让人笑话吗?”   景既明的话说的倒是对的,想起自己那时候还想着给魏弘说媒来着,果然天道轮回,现世报来了,赶紧把脑袋往下埋了埋,小声说:“皇伯父的关心臣铭感五内,只是博衍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早……”   慕博衍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景既明脸上的笑收了收,“早?还早,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不早?”   慕博衍哑然,脑子里想法百转千回,却愣是没有一个理由说的出口,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搬出了霍大将军的这个理由,可惜了豪气万丈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没有半点英雄气概。   景既明不怒反笑,笑得厉害这会倒是将眼角带出了泪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魏弘前几日归京朕也说给他指门亲事,他倒是也说过类似的话,魏卿满门忠烈,说这话倒是应景写实。博衍你嘛,朕记得北疆回来那时候,你哭着跟朕说自己没用,匈奴来了跑都跑不快,这会儿倒好,还要灭了他们。”   慕博衍苦着一张脸,说:“皇上,臣自然无法跟魏侯相比,只是……”脑子里想的却是魏弘的亲事也让皇帝关心了,他那么直接的拒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景既明没给他太多开小差的时间:“可是什么,怕娶了媳妇王爷你不能再出去疯玩胡闹了是吧。你就该找个人好好管管。魏弘他家妹妹,名唤蓁蓁,你两家亲近,肯定自小就见过。这小丫头朕收了做义女,宫中的淑妃膝下无子,便养在她那。小丫头巾帼不让须眉,与她哥哥不遑多让,舞刀弄剑提枪上马,性子也活泼。你跟魏家关系好,跟魏弘也熟识,何不亲上加亲,你说多好。”   慕博衍心下沉了沉,魏无忌之女,魏弘之妹,后封的柔嘉郡主?若是娶了她,魏弘和魏无忌那些留在军中不得志的旧部便都与中兴王绑在了一起,还有那些对慕博衍还怀有心思的慕家军旧部。宫里的淑妃虽说无子嗣依靠,但娘家是范阳卢氏,怪不得蓁蓁会与太子妃有交往,卢郑两家本就是世交,如今都在深宫,自然也会是彼此扶持。两家倒都是不显山露水的低调行事,但朝中有多少人是以两家行事为风向标的,只怕算都不好算。   柔嘉郡主身后的力量太大,娶了她,朝堂上的地位怕是要高得不能再高了。   可是如此的好事,到了慕博衍这里就都成了祸害。景既明为何要如此,这是试探吗?慕博衍打了主意,深吸口气,扑通跪下:“皇上,臣万不敢从命。”   景既明倒也不恼,只是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怎么,王爷是觉得郡主配不上你这个大夏王爷吗?”   慕博衍咬紧牙关,只是磕头,脑袋与地面接触,都能听着声,额头上都红肿了,却仍旧不停,好像那磕破的脑袋不是他的一样。   景既明脸色变了一变,大声喝道:“行了,朕是给你说亲,你这成什么样子!”又听他冷冷一笑,“王爷瞧不上朕的郡主,朕若执意为之,岂不成了不通情理的昏君。”   慕博衍的动作终于停了,仍旧伏身跪着,低声道:“如皇上所言,臣与魏家渊源颇深,魏将军是臣父辈,魏侯爷与臣也是如手足般相亲,所以柔嘉郡主臣也视为自己的亲妹妹。”慕博衍咬着的牙松了些,“臣万死,负了皇上厚爱,只是臣心中有人了,不能更不敢玷污了郡主清誉。”   景既明双眉一挑,斜斜的看他一眼,语气柔和了很多:“朕不是一早就说了心里有人就说出来,朕给你做主,你却藏着不言语。我这老头子忙忙叨叨的跟你说半天,你却那般不情愿,弄得咱爷俩这个样子。说来与朕听听,朕倒是好奇到底是哪家小姐风华绝代,把朕的中兴王迷得连郡主都不要,还不惜与朕如此冲撞。”   慕博衍却是沉默了良久,又深深叩了个头,才听他缓缓说出:“回皇上,霜华他……并非女子。”   景既明手上刚端起的茶杯一下就被摔到了慕博衍身边,几滴茶水飞溅到了他的脸上,皇帝被那句简短的话赌住了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他问:“你说什么?”   慕博衍的脑袋已经埋到不能再深,却仍旧是开口:“皇上,霜华虽然出身烟花之地,但心却并非红尘俗心,臣与他相知相交,倾心已久,臣……臣请……”   男人,还是烟花巷柳的男人!景既明觉得自己脑子已经嗡嗡作响了,指着慕博衍的手都跟着颤了起来,“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慕博衍的头还深埋着,口中忙不迭道:“皇上息怒,只是……欢乐趣就会忘却苦楚,臣也只是个痴儿女,皇上定也知晓情之一事,最难自禁,直教人生死相许。缘已至情如何能止……”   “你胡闹!”景既明粗暴的打断他,看一眼桌案,最终还是有着理智,挑了个分量轻的书册砸向慕博衍,“当真是没有长辈教你了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跟个男人搅在一起,是不要子嗣了吗?你让我大夏这中兴王后继无人吗?让这大夏第一异姓王被你就这么弄得断子绝孙了吗?”又一本书飞来,刚好砸在慕博衍的肩颈那里,“慕博衍,混账也不是你这么个混账法。”   景既明的怒真实且汹涌,慕博衍终于抬头,两个人对着,皇帝看着少年神色悲戚,那双眼目中完全没了刚进来时的光彩,他的气更甚了,桌案上的笔洗砚台笔筒笔架都被皇帝扔了砸了,都碎落在王爷边上,却没一样是触到王爷的。慕博衍的心里终于是松了口气,这第一异姓王也存着够久了,干脆就让我帮你拔了这根刺,绝了你们这些上位者那疑虑重重的根。   “滚,你给朕滚回去。给朕滚回府,三月不得出府门,好好的反省。若是再敢去那烟花之地,朕就,朕就代你那早死的父王打断你的腿。”景既明的脸沉的厉害。   慕博衍跪着没动,啪的一声,擦着前额而过,头瞬间就昏沉了,缓了一下,稍微抬眼,看到那柄玉镇圭碎裂在了自己的身侧,那是皇帝最爱的玉镇圭,伴着怒喝:“滚,看着你就来气。滚出去。”   慕博衍的声音还是低低的,道:“臣遵旨。”要站起来,跪得久了,又磕了那么多的头,起来的时候有些踉跄,屋子虽说不小,但门是开着的,距离也算不上远,屋内的声响外面肯定是能听见的,但天子的雷霆之怒又有谁敢承受,自然不会有人敢进来。慕博衍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转过身,脊背微微弓着退了出去。   慕博衍身形本就瘦削,这脊背再弯些,看着分外凄凉,景既明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出宫殿,不禁就记起曾经那个孩子也是就样退出了纷繁热闹的筵席,一个人离开。天宽地阔的,可也是真的,这个人从此就一个人了。景既明的神色有些怔住了,不忍去看那形销骨立的身影,别过了头。   慕博衍白惨着脸形如槁木的出了宫,直到离了这道宫门,他才将自己的腰杆挺直,破皮的额头青肿混着鲜红,如此狼狈的脸上却有了丝笑容。这中兴王的名头本就是你景家给的,如今就当是还了你们。慕博衍上了马车,脸上的苍白已经下了很多,靠在软卧之上,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这么个荒诞的断袖王爷,三个月之后皇帝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理由了。 第31章 炸锅   回到府里避开了京生的询问,好不容易才到自己的墨渊居,就见姚安歌坐在那里。看到慕博衍那一脸的狼狈,姚安歌眉头深锁,他还没问出口,就听慕博衍说:“霜华那边又要劳烦你了。”   只一句话他便知晓了大概,慕博衍总往霜华馆跑,王爷做的不管什么事,都会走成一步棋,需要了就可拿出来用。姚安歌的脸色沉下几分,他开口:“王爷,就算陛下指婚,也可以寻其他方式拒绝,又何苦赔上这么多?”   慕博衍此刻对着镜子,正在那看自己额头上的伤,头发也有些乱,索性就把发髻给解了,任凭青丝披下,额头被挡住了些,看着也就没那么明显了。青铜镜的清晰度不算太好,隔着那枚铜镜,看不清慕博衍的神情,但他的话却是清楚:“安歌,你可知皇上属意谁坐这中兴王妃的位置?”没等姚安歌回答,慕博衍就自顾自说下去,“皇上说,慕家与魏家向来亲和,柔嘉郡主成了中兴王妃,亲上加亲岂不妙哉。”   姚安歌顿住了,说谁都行,但偏偏是魏蓁蓁,慕博衍也是被逼得没法才拉出月霜华来顶包的。他沉默了良久,才说:“王爷绝了皇上的意,也断了自己的退路。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在以己度人,皇帝信了也就罢了,若是不信,加着另外两边的都会想,王爷不惜如此,图的是什么?”   慕博衍悠悠的说:“皇上会信的,中兴王长不出那颗欺君罔上的胆。生为慕家人却担着景家天下的王爷之名,如今我在皇上面前认了此事,便不可能再娶妻婚配,他心里应该是高兴的,慕家断子绝孙了,他的心才能真放下来。”   姚安歌看着他,你如今这般行事,是准备有一天离了这是非曲折的斗场吗?京生私下置备田地铺子他都知晓,甚至还帮他瞒着太子,慕博衍,若总有一天你要离开,那就当做是我送你的一份礼物吧。姚安歌低语:“事已至此,月霜华我会安排妥当,只是王爷,太子那边还要多费心些。毕竟……”姚安歌话止于此。   慕博衍看着桌台上的青梳,久久都不动,良久才听他说:“嗯,我知道。”   深宫内苑最不缺的就是秘密,而秘密如果太多便也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皇帝不管是试探还是真心,都是在明面上的,慕博衍见招拆招,回得也是不避人耳目,就算那日内屋没人,但房门开着,几步之外立着那么些的内侍,前头的话估计是听不大清,但后来皇帝的怒喝怎么会没有人听见。那么多张嘴,紫辰殿的事,别说皇宫里,只怕再过一两日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中兴王爱断袖分桃。   这个八卦太过劲爆,满城哗然。   东宫中,已是一片狼藉,较之紫辰殿的乱遭,有过之无不及。太子砸碎了他目所能及的所有易碎品,摔烂了他能抓到的一切。最后,他坐在那堆狼藉之上,垂下手,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死命的捏着,硬生生给捏碎了那小盏,缺口割开手掌,碎渣深嵌入肉。   高耀听说赶紧跑回来,气还没喘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边上的几个小宫女都吓傻了,蹲在边上收拾,有两个胆子稍大些的靠近太子将那受伤的手上的瓷片拿掉,小心的去掉那深嵌的碎渣。   “都死的啊,还不快去宣太医!”高耀看着这情景,喊道。   景云的手突然动了,甩开边上的侍女,人也站了起来,一下就往外走,刚好与门口的高耀撞上。将人推开快步向外走。高耀赶紧跟上,“殿下,您是要上哪?”   景云咬牙道:“带上人,孤要去抄了那霜华馆。竟敢勾引朝廷命官,孤倒要好好看看那个月霜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打中兴王爷的主意,谁给他那么大的胆!”   高耀赶紧上前,阻在景云面前,抱着他的腿:“太子不可啊。王爷的事已经闹得尽人皆知,如今您再大张旗鼓的去拿人,那么个低下的风尘中人,再传出去,可如何了得。太子您如此,让皇上做何想啊?您不为别人,也要为自己想啊,太子的名声,还有咱大夏,您可是大夏的储君。殿下您要三思啊!殿下……”   那么个货色,慕博衍你竟然当着父皇的面承认自己倾心那么个下三滥的货色。孤顾着你,不想毁了你,待你如珍宝般捧着,这么些年不敢越雷池一步,再难自禁都忍着,你倒是好,如此的自甘堕落。你喜欢男人,凭什么是那种人,凭什么孤要不得!景云的眼睛都充血了,高耀死命拦着,他想要挣开,身形不稳,差点晃倒了,空着的手在半空中抓了一把,亏得边上的人有眼力劲,将他扶住,太子才没倒下。   高耀赶紧爬起来与内侍一起架着太子,看着这位向来温润,脸上不带喜怒的爷满面苍白,连唇都褪去了血色,加着那只还没止住血的手,实在是渗得慌。高耀喊道:“太医呢?死了还是瘸了,还不到?”   景云暴怒攻心,这会才回转过来,他使劲抓着高耀的手臂,费力的吐出那几个字:“摆驾,孤……要去……中兴王府。”   往常觉得东宫到王府的距离有些远,今日景云在车上坐了一会,虽说很多事情都还没回想起来,但心里的怒渐渐的泄了下去,却又慢慢升起了一丝又一丝的无力感,乱糟糟的思绪一点都没理好,就听高耀在车旁边道:“爷,到了。”   景云白着一张脸下了车,连通报都没等便闯了进去。走路的速度快,京生得了报急急从后追赶,太子这是来者不善啊。王爷顶着那张花脸出现的时候京生就觉得事情大条了,皇上怒着禁了主子三个月的足,太子也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景云直直往墨渊居而去,推开门,整个院子都没看到慕博衍,这一路他都在想着如果见到他人,要怎么做,先骂几句还是先打上一顿,这个人太可恶了,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牵扯他不足外人道的情绪,可恨他还会深受影响。可没想到那个让他勃然大怒的人竟然不在。他突然就觉得好像很多情绪就没有了意义。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景云突然就疼了起来,又说不上疼在哪里,只是一顿一顿的抽着疼。那个人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在脑海里打转,生动活泼慢慢变得深不见底,好的坏的,带来的都是他们之间一段又一段的距离。他一早就知道纵使皇家贵胄,求而不得的苦是躲不过的。可今天求不得带来的五蕴炽盛之痛,让他知晓何为心如刀绞。可就算是疼得狠了,堵着的那股气还是上不去下不来,充斥着胸膛,发都发不出。   景云立在屋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小塌上的毛皮毯子还散乱的堆在那,桌上的杯盏里还盛着一半的茶水,却早就凉透了。他呆呆的看了半天,好像都能看到那个人是如何在这房内生活的一般。在父皇面前认得那么干脆,慕博衍是在躲他吗?许久他才问:“你家王爷人呢?”   赶上来的京生忙回道:“回太子,王爷他……他去了世安苑。从宫里回来,主子他就去了那,谁都不让跟着,那里久无人居住,冷清的紧,这天寒地冻的,奴才又不敢拂了爷的意……”   “世安苑……”景云重复了一遍,若没记错,那曾是老王爷的居所,他记起小时候的慕博衍受了委屈便会一个人跑到觉得安心的角落里窝着,这世安苑对他而来应该是最能安下心的地方了,可是他慕博衍又有受了哪门子的委屈。景云的眼中色彩深了几分,连带白着的脸都阴了下来。   京生看他那样,赶紧说:“太子殿下,奴才给您领路。”   跟在京生后面,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院落,正是世安苑。京生领着人到了门口停了一停,等景云进了门才又跟了上去。此时天色暗了下来,景云看着院子里的树,稀稀落落的枝叶在风中唰唰作响,枝头上一点,月亮已经挂上来了,一行人走进,将树上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看着如此荒凉景象,景云呓语般的说:“你是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却听屋里传来声响:“被皇上禁足三个月,这算不得委屈吗?”慕博衍从半掩的房中出来,长发散着,却还是遮不住额前的青肿,看着明明应该是被训斥之后的狼狈,可那嘴角却要死不死的噙着一抹淡笑,让人见之气不打一处来。却在瞥见景云那只伤手后变了脸色,快步走出,到他身边:“殿下这是如何弄的?”担忧的神色一下转成了怒容,冲太子身后的高耀喝道:“让你们这帮奴才跟在身边干嘛的?都死人吗?”   弯下身子,将那手小心的捉起,仔细翻开手掌看,又看看手背,抬眼看京生,对他说:“还愣着?赶紧去将莫姑娘留的金疮药拿来呀,再去端些热水来。”   景云看着慕博衍的担忧,冷冷道:“这点伤,要不了命。”   京生一听到话就赶紧跑出去了,留下的那几个太子宫里带来的人,只能傻站在那里,看着两位爷。听到景云那冷言冷语,慕博衍叹了口气,道:“我的太子殿下呀,再怎么都不该拿自己的身子祸害啊。”院子里飘过一阵风,慕博衍拉着他进了屋。   景云只是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却也随着他进了屋,其他人只是站在门口。没一会,京生抱着一个小盒子回来,后面还跟着人端着盆热水。一进屋便将屋子里的烛火都点了起来。而京生他们进了屋,高耀和那几个内侍便也跟了进去。   景云在桌旁坐好,看着慕博衍小心的抬起他那只受伤的手,看到那人好看的眉轻微蹙着,用竹夹小心翼翼的将翻卷起来的白肉里的碎末拣出,然后轻轻的用温热的湿布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好像一点疼都没感受到,另一只手突然就扣上了慕博衍的手臂,捏着,就是这个人,牵扯着你的情绪,拉扯着你的内心,成为你那不可诉说的软肋。只要这手再往上一些,就是那洁白却又脆弱的脖颈,只要再往上,只要用点力,这个人便再也不会让你失魂落魄。   感受到了臂上的重量,慕博衍抬头看着景云,柔声问:“可是臣手拙,弄疼殿下了?”   那双含着天地灵秀的眼中清澈明亮,看他深黑色的长发垂在肩头,泛着幽幽的光,景云手上的力气便小了。这个人,只要看一眼便有种被下蛊的感觉。   慕博衍手上的动作更加柔和,将伤包扎好了,轻声说:“殿下这是何苦呢?再怎么置气也不能伤了自己,太不值当。万一真损了筋骨,就更了不得了,谁担得起啊?”   景去看着手上的白纱,中兴王爷的手倒是巧,包扎都是如此的精细。太子沉默了好一会,才在唇边带起一抹弧度,说:“再怎么也轮不到王爷去担。”   慕博衍为之一怔,嘴巴张了张,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了垂眼。细风从门口吹来,卷起他额前的发丝,才看到那青肿边上还带着血痕。睫毛太长,景云与他离得近,却也分不清眼窝下那深色是长睫的阴影还是夜不安寐浮起的黑眼圈。景云用那只带着白纱的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两个人的视线相交。   高耀跟京生都是机灵人,互相看一眼,马上将边上一干人等给退下了,自己也悄悄的出了门,站在离门口有些距离的地方。   慕博衍看着景云颤动的双唇,两个人如此近距离的相视,他叹息一声,先开口:“太子可知道皇上具体跟臣说了些什么?”   景云闻言,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邃。却听慕博衍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皇上让臣娶柔嘉郡主。”   景云的手一颤,他的情绪早在空着的墨渊居就收拢了,只是看到他才又有些失控,但已经没有一开始的低落难过,如今听到这话,他的瞳孔不禁放大,声音带着喑哑:“你说什么?”   慕博衍只是笑了笑,说:“中兴王本就是悬在陛下心头的那柄剑,郡主于臣,对皇上而言就是利剑得了磨石,就算臣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奈何却无处表衷心,既然陛下心中已起了心思,就不如断了那份疑虑,绝了圣上心中那隐患。”   景云的心又开始抽痛,却听他继续说:“中兴王绝于博衍,臣之后大夏便再也无异姓封王。”   中兴王府世代相传,在慕凌恒那到了巅峰却也散了权势,只是慕家世代金戈,功劳已无人可比,就算慕博衍荒唐混账混不吝,地位也是高居不下,臣位如此,就算无所求,终究是帝皇喉中的一块鲠,吞不下,吐不出。自古坐上高位的不少都有着囊天入地的胸怀,但是对于外臣都非虚怀若谷之辈。在帝王眼中,高位异姓之人,怀的也是颗异心,所谓功臣,只怕更是皇家认定的罪人。   景云终究是忍不住了,慕博衍的笑太过凄惶刺眼,猛的站起身子,定定看着他,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却堵在嘴边出不来。慕凌恒功成身退最终却还是英年早逝,景云不知道自己的父皇有没有起过杀意但却明了皇帝从不曾卸下防备。若是当年王爷不激流勇退,只怕得不了什么好结果吧。如今慕博衍比起老王爷更为直接,彻底断了高位上那人的猜忌。景云一把揽过慕博衍,将他抱入怀中,他在心里说,博衍,我断然不会那样待你的。   慕博衍在沉默中慢慢的抬起自己的手,落在了景云的后背上,面上恢复了平淡自若的神情,隐去了那份无可奈何。他不知道最后景云会成为怎样的君主,但眼下这关,他算是过了。慕博衍的下巴靠着景云的肩头,看着那黑色肩上的金鳞龙爪,终究是微闭上了眼。   终于是送走了景云,慕博衍整个人倦极了,已经想不起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境地的,他坐在那里,看着这房中的一切,自从慕凌恒走了之后,他那么些年都没有再踏足过,如今为了算计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处理那人的心思,连亡人的情感都要拿出来做道具,心里空得厉害,火烛明灭,印得他的脸也是时亮时暗。 第32章 表白   终于可以歇口气了,整个身子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合上眼,那口气一松,身上的力气便也去了大半。慕博衍想,国情人事的拉扯,爱恨情仇的浮沉,何时是头啊。又一嗤笑,自己找上门来的祸害,只怕是没有所谓的尽头了。慕博衍整个人瘫软了,太子闹这一出的时候,姚安歌那边应该已经将月霜华安排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所行所说,都成了谋划。   慕博衍突然就伤春悲秋起来,应该是今天太累了。   京生来叫过两次晚饭,都让慕博衍给回了,京生最后让厨房送来饭菜,让王爷在世安苑就餐。京生来回好几次,见桌上饭菜摆着一动不动,而慕博衍又没有想搭理他的意思,欲言又止好几回,终于还是作罢了。   又有脚步声,慕博衍眯着眼,听那脚步声停下,却没听见有人说话。慕博衍开口:“行了京生,本王都说了不吃了,就别来烦本王。”   来人看一眼桌上摆着的饭菜,已经没有了温度,想来已经放了有段时间了。中兴王懒洋洋的半躺在那,这个屋子虽说没墨渊居那么暖和,但自家主子在,肯定也不会怠慢,太子一走,该卖的可怜已经卖完了,可不能冻着,倒也是不冷。   看着他这样,话音响起:“又是陛下,又是太子,看来王爷真是累了,连饭都吃不下。王爷可是为心上人忧心呢?”   慕博衍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看着魏弘讪讪道:“兄长……”赶紧起身,“兄长怎么来了,怎么都没人通报,王府的人都死了吗?”   魏弘却只是说:“王爷不用担心,王爷手头路数多,您心里头挂着的那个人没事了。”   果真是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就这么点功夫,连侯爷都知道了,他说月霜华没事?他知道了什么?慕博衍看了看魏弘,可是在那张脸上他什么都看不出。只好说:“兄长,我不是担心……”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这要怎么说呢,说他不担心月霜华,说他只是为了拒绝皇上赐婚?慕博衍只好转了口风问,“兄长,西北一事博衍多谢了。盈夜而来是为何?”   魏弘看着他,两个人只是相隔只半步,伸出手,说:“本侯刚一回京,就听说王爷有了心上人。”他摊开手,那块翠绿暴露空气中,“莫姑娘来西北带来的,本侯想着亲手还给王爷。只是前些日子没来得及,如今想来也是不需要了。”   慕博衍看着那玉佩,没想那话的深意,刚要拿,却被魏弘连着手一把握住,抬头看着他,很是不解,被握住的手也没挣开。魏弘诧异他的眼睛无碍,跟那夜完全不同,彼时只是睡迷糊了才会认错吗?对上那询问的目光,他问:“听说王爷喜欢的是个男人?”   慕博衍心里重重的挨了一记闷拳,看来这个事大家伙没那么容易淡去,“我……”   “你真的喜欢男人?”魏弘又再问一遍。   怎么还咬住不放了呢,慕博衍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兄长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魏弘握着的手更紧了些,“那是不喜欢?”   慕博衍愕然,“不是……这个事,说不清,我……”   “月霜华是男人,我也是。”魏弘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将慕博衍炸得体无完肤,接着的话更让慕博衍想要找个地缝钻,“王爷可还记得酒醉那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慕博衍的脸色一下子跟染坊似的,魏弘不仅记得,想来记得还很清楚。本来酒醉之事想说清是简单的,可这会儿他好男风的消息一扬,这还怎么说的清啊。“……”慕博衍张张口,却是无言以对。   “我都记得。”魏弘突然扳过慕博衍,看着那双让人心惑乱的眼,狠狠的吻上了那瓣唇。   慕博衍懵了一会才想着要挣脱,挣了好久,都没挣开,都快要窒息了,狠咬了一口那舌头,两人才分开,嘴边都还带着银丝。慕博衍有些气喘,他已经被吓住了,眼睛瞪着魏弘。却听他问:“王爷想起来了?”   慕博衍这才一把推开他,他是真惊着了,魏弘的吻霸道却生疏,也失了温情,更像是一种惩罚。慕博衍的力道大了些,魏弘一下就撞到了边上的柜角,刚好是后腰那里,肯定是青了一片。   等气息缓了过来,手上的拳头紧握又松开,如此往复几次,慕博衍抹去唇边的银丝,才说:“侯爷见谅,那夜是本王酒后乱了性情,唐突了。”王爷的话音一转,“今日之事,本王当侯爷也是醉酒胡为,不会放心上。”慕博衍刻意避开了魏弘的目光,手上刚拿着的那块玉也不知道掉落到了哪里。   “为何不放心上?月霜华可以,为何我魏弘不行。”魏弘的声音中带着怒意,却让慕博衍听出了一丝不甘。你到底为何不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慕博衍心乱如麻,却还是冷下脸:“侯爷与霜华本就不同,更莫要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魏弘笑完,才说:“王爷说的是,本侯喝多了,做了些糊涂事,王爷千万别放心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   魏弘表达的意思,慕博衍怎么不明白,也是他的错,若没有那夜的阴差阳错,也不会让魏弘误会。侯爷向来坦荡,却不想他会怀着如此心思,月光下,曾经战场的并肩对敌,院落中柳树下的侯爷凝神静思,想起他说要做自己的同盟,护他佑他,慕博衍心中的苦闷更深了。而在魏弘听来,在慕博衍心中,他只是兄长又如何可以跟王爷的心上人相比。   慕博衍只是被逼婚才出此下策,他想起魏弘也拒了皇帝的赐婚,刚才被炸傻了,如今回过神来,侯爷拒婚理由冠冕堂皇,怕多少也是因着那夜的冤孽,想着给魏弘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不想侯爷却对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这孽缘,却是自己撩拨的。慕博衍不知道该如何,却还是要提醒一下:“侯爷,陛下的关心爱护,本王已经忤逆了。而侯爷可莫要步我后尘,还有,柔嘉郡主,侯爷也该多关心,郡主已到婚嫁年纪,侯爷也是时候该给郡主寻户好人家了。”   蓁蓁?婚嫁?魏弘知道消息就想过来,到了门口却看到太子的车驾,又转了回去,直到夜色四合才跨过院墙。皇帝有意为他寻亲之事王爷听说了难免,可为何会提及蓁蓁。莫不是……魏弘这才想起无人说起王爷为何会突然与皇帝说起属意那月霜华,害得龙颜大怒,如今一想,怕是别有深意。   魏弘还想说话,却让慕博衍的一句:“侯爷慢走,本王不送。”   不管如何,如今心意已表,得不了好结果他也认了,只是说:“王爷您大人大量,酒后之言,料想是不会放心上的。”   慕博衍转过身,没有说话。   魏弘看着那道身影,宽大的衣袍下更显孤立,只能离开。慕博衍,我想带你走,离开皇城,离了这京都,远远的不再沾染这些纷杂繁复。只是我……   魏弘,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动的这份心思?   与以往的不出门终究是不同的,这禁足的日子就多了一份束缚,三个月啊,也不知道这日子是不是会过得快。慕博衍倒好,照样吃喝,该睡睡,王府那么大,又怎么无聊呢。   “京生啊,好些天了,最近可有些什么事?”慕博衍其实还是挺没事情做的,可早些日子全是他的花边新闻,虽说姚安歌第一时间送走了月霜华,但悠悠之口哪那么容易堵住,不过有时候那些听听也挺打发时间的,只要忽略当事人是自己就好了。   这些日子,王爷说是被皇上禁足,但至少也不需要再去劳心费力,刚好可以让他好好歇段日子,王爷实在是太瘦了,趁着这时日刚好给王爷好好补补。如今王爷这一问,京生有些不好说,这满京城王爷的风头还没散,别的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一直关注着侯府那边,听说……   京生靠近自家主子说:“也就那些事,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侯爷病了。说来也巧,王爷被禁足转天,就传侯爷病了。”   病了?慕博衍那夜在魏弘走后,提着灯在屋子转了好几圈才找回那方玉佩,初一看并无碍,转日光照下才发现裂了道缝。慕博衍的握着玉,手刚好摸到那缝隙,虽不显眼,却也是一触即感。京生那时候看到了,还大喊大叫,说什么玉若是有了损,容易沾染邪祟,会给主人带来不祥,慕博衍只是一笑置之,大管家让他一句——“本王自有神明护体,一个死物又怎能左右本王的福祸”,堵得没有后话。   可他,又怎么会突然病了?慕博衍沉默的握着青玉,过了好一会才说:“本王禁锢府中,京生你备些药物礼品去侯府一趟,替本王探望侯爷。”   京生称诺,退下了。   病了,怕是心病吧。慕博衍微阖双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怕禁足在府的王爷,那九转心思也是停不下片刻。   魏弘,本王说不会放心上,你说本王大人大量不会计较,可是你要我如何能静下心。慕博衍啊慕博衍,太子你可以断得干净,可是魏弘的真心到底该如何拒。 第33章 墓前   三个月的时间倒也是快,中间又夹着年关,中兴王府与往年相比少了份热闹,毕竟主子被圣上禁足责罚,自然是要低调行事。慕博衍好像回归了多年前的风格,谁人都不见,而且理由是无懈可击,陛下惩罚期间,潜心思过,概不见客。   三个月后,慕博衍禁期一过,就是慕凌恒的忌日。一晃就十年了,慕博衍进宫向建安帝请罪,景既明训了两句没有再多说什么,叔侄两个再说了几句,便散了。如今猜忌也算清了,倒也好了,景既明对慕博衍也就没了多余的心思。   等从宫里回来,慕博衍回去的路上让马车转了方向,向慕凌恒的陵地去了。   慕博衍让下人在入口等着,自己一个人向里走。往年也有来扫墓,却都一行人,香烛元宝吃食都备得齐全。今日他孤身而来,冷清异常,慕博衍看着蜿蜒的山路,倒是第一次一路走着去见慕凌恒。   慕凌恒的身后之所建得恢宏,每次来,慕博衍看着却觉得空洞,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么大的地方,真是浪费了。原本空旷荒凉的墓地,此时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慕博衍走近,才看清那人,竟是魏弘。虽说此处是皇帝所封赏的墓地,但并无专人看护,如今周边的杂草已经都不见了,想来他来已有些时候。   两个人站在慕凌恒的墓前,魏弘看他一眼,却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慕博衍快步上前帮忙。果盘吃食摆放好,纸钱烧完了,白烛在墓前燃着,两个人在墓前站着,相顾无言。   老王爷,你指的那条路,庄舟还是没能替慕博衍走好,过不了安生的日子,如今更是要让慕家断了血脉。   魏弘看着墓碑,夏大将军兵马大元帅中兴王慕公凌恒墓。一长串的称号,结果还是化作了尘下土,老王爷,您若泉下有知,可要佑王爷安好。老王爷,就算王爷拒了魏弘心意,魏弘也会护着他,不让他有损。   沉默中,烛火已经燃烧殆尽了,慕博衍看着墓前雕刻的威风凛凛的镇墓兽,说:“多谢侯爷来给父皇上香。”记着他的那病,又说:“侯爷的病可是好些了?”   魏弘的眼晴看向他,那个人只是盯着墓上的走兽,对了,王府管家曾送来一堆东西,说是替禁足的王爷来看望忠武侯。淡然道:“只是胸闷不舒,心性有些不稳,偶尔会悸动不安,心搏异常。大夫查看过,说只是有些心悸,不算大事。”   “心悸?”慕博衍有些奇怪,为何会是这症状,“兄长可要注意身体,莫要太过伤神。”   魏弘突然一笑:“情志内伤,又怎会不伤神。”目光灼灼,看着他。   慕博衍以为过了三个月,皇帝的疑心退了,满城兴起了别的八卦,侯爷的那份情意也会淡了,可不想魏弘如今在慕凌恒的墓前旧事重提,为情伤神,说的还如此堂皇,负了人的还是他中兴王。不是说了那是酒后之事,都不要放心吗,侯爷但凡理智些,就该悄无声息的。   看着魏弘一身素衣,像一柄枪似的站在那,站着笔直,带着那股子的倔强,竟然不依不饶,慕博衍有些头大。他总说世人都有弱点,所以他能对付那么多人,可魏弘,直接毫不犹豫,认准了不放手,死不回头的那么一个人,他该如何。   慕博衍叹口气,“侯爷,你我交情一场,莫要难为我,更别为难自己。”   魏弘倒也没怎么样,再难的那晚都受了,如今他只是想让慕博衍知道,那夜的话,他是当真的:“王爷不必勉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话说得轻巧,可是那眼中还是有着掩不住的悲伤,慕博衍想起冰雪中那人于敌军中救下他,与他相处是说不出的舒心,实在的关心总是在身边绕着,二十多岁的少年,就算功成名就了,也还只是个少年。心头一软,各种托辞在脑中转着圈,到底是没出口。   慕博衍有些走神,好一会才看向魏弘,却在与那目光猝不及防的相撞后,心中咯噔一下,以前从未注意过魏弘看他的眼神竟然是这样的,专注至极,山里还是寒意十足,天上此时竟飘起了雪,那目光中映着飘散的浅浅雪白,好像将他整个人装进了眼里。而那目光在他的对视下,才不舍的转了方向。魏弘看雪花落在慕博衍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肩头,将自己外袍解开,王爷不比他皮糙肉厚,身子本就弱,可不能受寒。   外袍覆在身上,还带着主人的温度,魏弘轻柔的像是羽毛一般,几近呵护的动作,靠得近了,系带的时候,魏弘触到那颈间,冰凉一片。魏弘待他的好,太重,在军营里,怕他冷着,半夜总会来帐中给炉火添些炭,如今怕他冷便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可自己身上却是单薄,就算有功夫傍身,也是具血肉之躯啊。   慕博衍看到,侯爷的衣衫单薄,半个肩头已经被小雪盖上,化成了一层冷冰冰的水气。他伸手摸上一把,竟然能觉出寒意。他这一抬手,魏弘立刻绷紧了,脸上的神情也变了。那人身子本就不太好,天又这么冷,魏弘从带着的那堆东西里找出一个水囊,用毛皮包了好几层,打开口,还有一丝热气,递上前,“天太凉,你身子本就不好,身上穿的又不多,这汤还带着温热,你喝一口。”   慕博衍默不作声的接过,他心里堵得慌,魏弘突然出现在慕凌恒的墓前就已经够让他吃惊了,魏弘想得太周到,他觉得娶个老婆只怕也没这么细致,这念头刚起,他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心想,魔障了吗?   慕博衍喝口热汤,接东西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不小心碰上了,魏弘觉出了那双手的凉意。汤刚下肚,乱来一阵风夹着雪,慕博衍突然针扎似的清醒了过来。却被捉住了手,听魏弘说:“风雪大了,先去亭子里躲躲。”   白茫茫之中,慕博衍被他领着,看着他那颀长的身影,眼神微微一黯,不能再这样,无论如何要再跟他好好说一说。   风雪愈大,一时半会也不见有停下的意思,两人在亭中坐下。慕博衍的脸色不好看,魏弘怕他着凉,伸手去摸那隐约有些发青的脸,慕博衍自然是躲不过他那动作。这么个暧昧的姿态,慕博衍却是没吭声。魏弘的手覆上了额头,停了好一会,才说:“还好,并没发烧。你的身子本就不好,这三月……”   话音突然就断了,慕博衍冰冷的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魏弘整个人激了一下,想要缩手,却被慕博衍抓得死死的,他问:“侯爷,跟我说说为什么行不行?”   为什么?魏弘当然知道慕博衍问的是什么,被捏住的脉门,慕博衍明显感到他话音一落,那脉搏便快了几分,那手好像也升了温度,他不想魏弘竟会如此反应,那跳动好一会才慢慢归于平稳。   慕博衍等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听到回答。他再问:“是不是因为……那天我喝多了,对你做的那些……”   明显感觉到那手颤了一颤,慕博衍觉得若不是自己所行欠妥,酒后乱来,魏弘又何至于……   魏弘抬起眼,看着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他说:“不是,那晚先对王爷不敬的,是我。是我先冒犯王爷的。”   慕博衍愕然。   魏弘另一只手伸出,两只手一起将慕博衍冰凉的手包住,“哪来的原因。”口气听起来稀疏平常,“这种事怎么会有理由呢?王爷不是说过,人总是会有七情六欲的,自然也会碰上怦然心动,想要与之亲近的人。可能王爷在边上久了,待我又好,慢慢的便生出了一些非分之想。你未曾在意过,我也只是藏着,若不是王爷之事张扬,一时没控住情绪,露出了心迹,这事只怕会烂在我肚子里一辈子。”   慕博衍以为只是一时走了岔路,却不想是个陈年旧疾,感觉被天上的陨石不长眼的砸了,整个胸口都堵住了,愣是半天没喘过来气。   “王爷说了,不会放心上的,权当没这事就好了。”魏弘说的有些漠然。   若只是前两次,也就算了。如今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慕博衍觉得自己一个头变两个大了,两世为人,加一起都快年过半百了,如今真觉得自己老了,怎么都想不明白魏弘摆出的这付淡漠到底是哪里来的。   见慕博衍那瘫着的脸,魏弘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是你若不想看到我,我可以不让你看见,若你想要的只是位兄长,我便还是你的兄长,不会再越线。”慕博衍的手已经暖了些,他将那手好好的放进衣袖之中,坐在对面,看着他,“此事是我对王爷不敬,王爷心中并无相关心思,只怕我的答案,会让你我更尴尬。我心中是如何想的,你也就别再问了,好吗?”   慕博衍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是,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不好的问题,慕王爷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重点是什么了。   魏弘看着亭外的风雪更盛,有几片雪花飞进来落在了他的发上,他坐在慕博衍面前,帮他挡着风,继续说:“王爷希望我如何,只管开口。”   不等慕博衍说话,他又兀自接下去:“我可以向皇上请缨远去,也可以永不踏足京师。你说,我都可以。”   魏弘跟太子不同,太子就算不顾及中兴王,也会顾着东宫之名,可魏弘却什么都不在意,爵位功名他都不在乎。慕博衍以为快刀斩乱麻,他的心冷一点,不理不睬,事情也就了了,可魏弘摆出那一副“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甘之如饴”的态度,将决定交给了他。   慕博衍看着他,却只能是哑口无言。这三个月他也并不是白过,魏弘对他的心思他刚知道的时候只是吃惊,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堪,魏弘年岁算不上小,但在他看来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小年轻,他只是觉得被这么个愣小子觊觎,有些恼。本想着小伙子,情窦初开,胡闹一阵也就好了,可不曾想,人是打心眼就是这么想的,还如此坚定。   王爷僵硬的脸上勉强笑了一笑,“侯爷向来无欲无求,只是突然乱了心性,将亲近当成喜欢。中兴王是皇帝的一根刺,可忠武侯却是圣上仰仗的将军,好好的做你的侯爷,跟个男人搅在一起,算什么?”   魏弘平静的看着他,道:“老王爷何尝不是大夏倚仗的大将军呢,不照样成了皇帝心头的那根刺。所谓的忠武侯,怎知某一日不会长成陛下的喉中之鲠呢?与其之后遭难,不如就让我与王爷一起绝了这后患。”魏弘听出来,慕博衍对他并不是厌恶,但却也是知晓他并不想让他过分亲近,可他却想试试慕博衍的底线在哪里,“我并非一时兴起,更不是胡闹,你在我心里已经好几年了。若是胡闹,我怎么因你一句话就看顾莫求小一年,又怎会派人收集你要的那些讯息。”   魏弘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我不是没想过忘了你,我也试过,可是没有用,我喜欢不上别的人,更不可能娶别人。博衍,你终有一天要离开,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带你走呢?”   慕博衍心下一惊,诧异的看向他,问:“我为何要离开?”   魏弘突然就笑了,魏弘笑起来很特别,会露出两只小虎牙,虽说与将军身份不符,但却分外可爱,他说:“你跟我说过你怕太子,你却帮着太子,知道他太多事情,等太子坐了上位,你只会更惧怕他。如今你跟皇帝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也就换个说法让皇上知道你并不会娶妻,若不是做好了之后离开的打算,中兴王爷又怎会将话说得如此死呢?”   慕博衍半天接不上话,他一直知道魏弘本就聪明,却不想会精明到如此地步,可若是连他都看出了自己的心思,那别人呢?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可以脱离所有,他还会有机会吗?慕博衍思虑惯了,一有事便会往阴谋论那边去,忘记了寻常人的思维里并没有那么多的算计。他倒没有岔开话题,只是说:“侯爷莫要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居于深宫,怎可轻易说离开?”   魏弘早就想过个事情,对慕博衍而言,他更不想魏家有所牵连,“世人都以为蓁蓁是皇帝用来牵制我的,可换句话说,我何尝不是让蓁蓁待在深宫的理由呢。若是没了我,她做她的柔嘉郡主,锦衣富贵自不用说,皇帝为了让世人看到他的明君之举,只会让她过得更好。”   事情本就都是两面,魏弘所言也有他的道理,慕博衍知道他说的都对,中兴王也好,忠武侯也罢,不管以后哪位坐上帝位,只怕都会成为背上的芒刺。慕博衍思虑回来,才看到魏弘已经绕过石桌,走到他的身边,少年将军看向他的眼中满是痴情,他叫一声:“博衍……”   慕博衍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眨了眨。   魏弘俯下身子,靠近他低声道:“我很想你,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你,我觉得……我已经快一辈子没见过你了。”魏弘投下的阴影将慕博衍整个人都包住了,“我能……抱抱你吗?”   慕博衍定定的看着他,却只是沉默。   魏弘等了一会,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脸上原本带着的希冀一点一点退了下去,整个人都感觉萎缩了,然后将身子慢慢挺直,手有些无力的垂下,表情看不出有多伤心,只是看着飞雪的双眼有些空洞,嘴边想要带出一个笑容,却拉不出那份弧度,牵强的得很,他抿抿唇,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只是还是没成功。   慕博衍这两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小心翼翼如珍似宝的对待过,心里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很别扭,也有些古怪,对着魏弘,他的心思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软下去。对于魏弘那些的恼怒,早就平息了,每想起他,心里更多的是感动,而今天他的所言所行更是让他带了几分心疼。还好,中兴王的心软是挑人的,不然只怕是死几百回都不够。慕博衍心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盈我竭,则被克之。想着这些,他站起身子,手越过魏弘的肩膀,将这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少年搂了过来,少年身上的衣衫太过单薄,手覆着他的后背,都能摸到那坚硬的肩胛骨,像是安慰孩子一般,他轻轻的在那后背上拍了拍。   魏弘回过神来,他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整张脸埋在慕博衍的肩膀上,眼眶都有些红了,他语无伦次的靠着他的耳边说:“我已经两年多没认真的看你,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刚一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可是上次我太激动,对你做的事过分了。我怕你讨厌我,可是又实在熬不住内心的想法。天这么冷,风雪又大,怕你冻着,如今好了,你也暖过来了。”   慕博衍觉得魏弘是故意的,说的每句话都冲他心窝去,真是的第一次向人表情吗,简直高手,太暖心了!只得没话找话,问:“你冷不冷?”   魏弘趴在他的肩头,抱着他的手更紧了,“不冷不冷,一点都不冷。”   慕博衍心道,早知道你不冷,怀里跟暖炉似的,这寒火不侵的身体素质太好,冬天简直小火人,我这不是找话说吗,得了,还是不说吧。   小半天,魏弘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他,看着他,眼中装满了晶亮的希冀,问:“我以后再去王府,你不会再那么冷淡的待我了吧?”   慕博衍双目弯了弯,点点头。   魏弘又问道:“若是哪天你要离开了,能带上我吗?我想陪着你,你答应吗?”   慕博衍重新坐好,听他这话,抬眼挑挑眉,摇摇头,说:“行了,你也别得寸进尺了。”   等我们都能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魏弘对这个答案虽说上满意,但也不意外,今天的发展已经好的出乎他的想象了,脸上终于真正的绽放了开心的笑颜。   风雪小了些,路口的人已经等得焦急了,寻了上来,两人才算是回了城。   刘令觉得,侯爷今天特别高兴,闷了三个月终于恢复了晴空,他不知道原因,但还是觉得是好事。张墨看着魏弘的笑容,他没看错的话,送侯爷回来的马车是王府的车驾。看来侯爷与王爷之间的发展颇好。   叶欢成亲后不久,魏弘便给小夫妻一些银两,让他们离了京师,身边的人除了刘令,一直跟着的就是张墨了。张墨与刘令不同,虽说也是行伍出身,但投军前是饱读诗书之人,生性聪敏,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刘令曾对他说过,侯爷心头有人,但那姑娘怕是身份特殊,估计会很曲折。在西北那两年,他并未见到魏弘有什么心思花在思念之上,只是顾着中兴王的嘱托,莫求寻来,竟因着一块佩玉就护着她,而那块玉莫求三番四次讨回都让侯爷拒了,珍宝似的贴身戴着。张墨突然就意识到,侯爷心中那个身份特殊,不可能的人是谁了。   只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侯爷与王爷,隔着的距离,怕是比那万水千山都要遥远。   张墨看着刘令憨厚的笑,不知道,便不会担心,不担心,便可以常乐。只是这乐能持续多久呢? 第34章 大丧   三个月的时间,顾着慕博衍被皇帝禁足,太子那边有事也不会去打扰他,就算景修宜不安稳,景承宇盯得死,却也翻不起什么大浪。陆离送过几次信来,只是让他莫要担心朝中之事,一切都还好。姚安歌在府中住着,却也不怎么相见,安歌那边忙着的事,看来快要有好消息了。魏弘在西北的时候,知道甘肃巡抚佟进尧是景修宜的心腹,没少给他进贡,但老狐狸闻着了风,收敛得快,愣是让人抓不住一丝把柄,查到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安歌将消息带来的时候,慕博衍的眼中满是冰霜,问:“你确定此事当真?”   姚安歌点头:“佟进尧为人谨慎,却倒是个忠心的奴才,境内发现矿脉隐瞒不报,但不忘通知景修宜。侯爷那时传来的信息中,只是列出佟进尧有段日子总是出没山林,若不是王爷心细,那么个猪一样的人,断然不会对围猎有所爱好,如此反常,怕是别有目的。”   慕博衍笑了,“安歌你的功劳,就不要戴在本王头上了。可有探明那矿所产为何?”   姚安歌看着慕博衍,道:“银矿,成矿条件很好。景修宜聪明,并没有瞒着皇帝矿脉的事,只是佟进尧上来的折子上写的却是普通的石矿。”   慕博衍的眼睛眯了一眯,双眉微蹙,景修宜胆子倒是大,竟敢私吞银矿。陆离说过,国库近些年倒也还算足够,只是大夏并不盛产白银,银矿资源非常有限,矿石的品位差,含银量低,而另一方面银矿的冶炼复杂,不好的矿石更是加大了提纯的难度。景修宜的手伸得那么深,看来得加快步子了。只是,毕竟是个皇子,铺垫的不够,只要不是弑君篡位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总会生有一丝怜悯。   已经是四月了,明明开春了,可是这冬天的气息还是没过去,冷得人受不了。冬天这么长,只怕熬不住冷的老弱会受不住了。寂静的夜,黑幽的看不清所有。   转日天还没亮,整座京城都在钟鼓声中清醒了。慕博衍很快就醒了,只有大丧之日,各寺、观才会鸣钟三万次。皇帝定然是安好的,皇后早薨,后位一直空着,昨夜宫中是哪位去了?慕博衍想了一下,是皇太后!虽说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但自小便护着他,几次在深宫之内救他性命,倾力助他登位。景既明荣登皇位之后,自己生母早逝,便将其奉为太后,恭孝有加。   慕博衍白衣加身,入宫吊唁。太后走了,皇帝心中自然是忧伤,慕博衍进言:“丧事主哀。太后之失乃是国恤,礼制自然是要遵守的。但圣人亦有云: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   礼教规定,若有国丧,则三年之内天下皆为天子戴重孝,不茹荤,禁嫁娶,禁酒乐。虽说如今四海升平,但景既明深知制不称情,不可按制所行,但他是皇帝,若不重孝道,又如何让天下百姓看到。说算慕博衍不说,景既明也是要表现他的仁孝,他这话提的倒是时候,礼不可废,却更要安民心,哀重于礼。对他猜忌已除,被禁足了三月,人看着好像又瘦了些,到底也只是个痴心多情的孩子,他那话说的听入耳来孝心诚心都全,小小年纪,倒是不容易。   建安帝开口:“朕失母后,心哀难耐,天下同丧,而大夏幅员辽阔,百姓生活不易,母后向来宅心仁厚,定不会希望黎民苍生因她而生活有所碍。但朕也是人子,传朕喻——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   随后圣旨颁布天下,太后薨,皇城行丧三十六日,而三日过后,除朝廷外,天下活动不禁。皇族亲眷为太后守孝斋戒三月,不茹荤、禁嫁娶、不理刑名、禁酒乐。皇帝上孝太后,下恤百姓,按礼教规定,以三日易三月,以三十六日易三十六月,如此以日易月,又禁约皇室宗亲,以身作则,为太后守孝。景既明诏令一出,天下无不称赞。   景修宜拜别过太后遗体,在宫中守了几日,直到太后下葬,才回去。回了府便坐在那里,心中烦闷。太后向来对景云宠爱有嘉,连着对慕博衍也是疼爱非常,只是老婆子年纪大,手上并无实权,那两个小孩也不能常去她殿里,景云才会那么多年在宫中都势单力薄。慕博衍如今进言哀大于礼,表面上是让天下人好过,无需守孝三年,实际却是让所有皇亲的这三月都不好过。三年时间太长,自然不会盯得太紧,可三月就不同,出点差错就会让人抓住把柄。景修宜虽说心怀大位,却也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想到三个月不仅嘴里要淡出鸟来,更是与温香软玉绝了缘,心情便是愈发的不好。   景修宜换了私服,带了两个随从,悄悄出了门,往城西边偏僻之处去,拐了好几道胡同,才进了一个弯,看一眼两个随身的人,两人便往两边胡同口去,而景修宜则一人推门进了院子。   景修宜还没坐定,便见一个人从屋里出来,是男是女还没看清,便一头撞进了他怀里,娇嗔道:“爷可是有好些时日没来瞧奴婢了。”话刚说完,朱唇便朝着景修宜露出的脖颈亲去,不住的吮吸噬咬,手也不老实,摸索着就向那里而去,自己的两条腿跨在景修宜身上,他胯间的突起直直的抵在他的前腹。景修宜的嘴角不可见的挑了挑,将怀里人的腰带解下,绑住他那乱动的双手,然后又一把抓住那根有些发烫的物体,慢慢用力,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冷意:“太后丧期未过,你个小骚货是不要命了吗?”   此时才看清那个人是个男子,肤色白皙,五官清丽,长得甚是好看,如今整个人窝在景修宜的怀里,脸上带着□□的红润,命根被人握住,喉间冒出一阵又一阵的□□,丰润的朱唇还在他的颈间逡巡,话音也是断断续续:“爷……您说的是……陛……下……体恤百姓,下诏……三日天下便可归常……殿下是皇子……如今奴婢心火难耐……还望王爷救命……”   景修宜扳过他,看着怀里这个人潮红的面颊,那红唇水润,手中握着的那物件好像胀大了一些,他突然邪魅一笑:“真是个骚浪蹄子,几日不沾男人就这样。”一下了便堵住了那微颤的唇,吻得霸道蛮横,另一只手伸进衣襟,带着寒意的手揉捏着胸前的红蕾,明显感到怀中人整个身子都颤栗了,却还是往他怀里贴得更近。   景修宜的嘴角更加上翘,紧握着那根状物的手一轻一重,然后放开,两张嘴也分开,掸去桌上的东西,把人放好,又将腰带拿掉,回暖过来的手慢慢拭去少年嘴角的银丝,摸着那软软的唇瓣,靠近他耳边,说:“乖,自己弄。”   少年衣衫半褪,半个肩膀露在空气中,此时双眼带着氤氲,看着分外娇弱,没有说话,自己对着那擎天的东西上下□□着,口中的□□却是未曾间断。而景修宜只是看着他,眸中有时隐时现的火光。   美貌少年解决了自己的欲望,□□过后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刺激着景修宜。少年知道这位爷不会让自己沾了浑浊的身子靠近,将沾了腥物的外裤脱去,靠在桌边,嘟着小嘴,带着委屈说:“殿下太坏了,这么敷衍奴婢。殿下是不喜欢奴婢了?”   景修宜的手伸进他的衣襟又揉捏了好几下,弄得他娇喘连连,带着几分得意看着他:“你这么个小贱货,本王怎么会舍得放开。”又捏捏他的脸蛋,手上带着力气,只一下白皙的脸便红了,少年却是“咯咯”笑开了,又往他怀里钻:“殿下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景修宜的手在少年只着中衣的臀上捏了一把,问:“前些日子来的那两个新人呢,可□□好了?”   美貌少年轻哼一声,摆出的那付妖嗔模样竟比一般女子还要妩媚:“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那旧人哭。殿下得了新鲜的,怎么还会念着我们这些旧人呢,一个小哑巴,一个小傻子,有什么好的呀。”   景修宜养着这些漂亮的孩子,除了去欲泄火,更爱看着他们为他争风吃醋,如今听着美人的抱怨,自然不会生气,两只手伸进那已经垮得不成样子的衣襟,一手揽腰,一手在胸前重重一掐,少年有些吃痛,刚要出口的□□便让他拿嘴堵了回去,景修宜咬了一下他的唇,贴着他的耳朵笑道:“别闹脾气了,一会去把自己洗洗干净,在房里等着我,我晚点再去收拾你。”   少年听言,这才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拉拉自己的衣襟,领着景修宜向里院去。   里面有个大间,不得不说景修宜会玩,那么大个房间,别的家具摆设一概没有,中间只有一张精美的大床,房里烧着地龙,地上铺着柔软的皮毛,光脚踩上去也是一点不冷,少年将他领进门便退下了,房门关好,景修宜一步一步往里走。红绡软帐,隔着薄薄的纱帐,屋里头的两个人均只着薄纱,一个在四处乱转,另一个则躺在那边,只会格格傻笑。   两个人身上单薄,青春正好的肉体被这么欲盖弥彰的遮着却又什么都遮不住。景修宜脚步缓慢,那个人一下子的转到了他边上,与他撞了个满怀。那少年衣不蔽体,一双眼睛却生得晶亮,就算是在药物下失了心神,眼神却还是那么清澈。景修宜在外面刚被撩拨了一番,彼时隐忍不发,如今被这眼神一激,□□自然是压不住了。而原本躺着有少女,此时竟站了起来,迷糊的往二人那走,看着景修宜,口里喃喃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景修宜知道两个人都被喂食了五食散,此刻神绪不清,却也没有那些礼义廉耻的约束,如此放浪形骸的□□裸诱惑,景修宜看着这两张相似的脸,姐弟同入怀倒是未曾有过,整个人更为兴奋,纵使外面寒风凛冽,也消不了这一室春光。 第35章 毒计   景修宜在这边颠鸾倒凤,却不知道离他两三个街口的距离,停着一辆马车,破旧不起眼,车在那停了很久,才听车里的人吩咐一声,赶着车离开。姚安歌坐在车内,并无别人,磁石桌盘上的酒已经温好,香气飘出,沁人心脾。给自己倒上一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最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佟家那一双儿女打进了京,便失了踪迹。姚安歌做事隐秘,二人身上的东西、信物,与身份相关的所有都给拿走了,里外的衣服也都换过了。佟家小姐喂了乱心智的药,傻愣愣的会持续两三个月,而佟家少年心智健全,却被喂食哑药,怕有段时间不能言语。这姐弟俩对整件事只怕也是糊涂得厉害,怎么看都是景修宜垂涎人美色将人掳了去。而事后,佟家姐弟定也不会留在世间,死无对症的事三殿下不想担也得落到他头上。   姚安歌记起慕博衍听他说佟家那对双生子入了京,明知这计策伤天害理,慕博衍在听他说出准备行之事,只是沉默了一会,才说:“佟家的孩子,本是前途无量,可惜了。也罢,佟进尧既然要做景修宜的忠奴,他的儿女进了他主子的后院,也算子承父业了。”至于天理容不容,又有谁知道呢。   姚安歌回府的时候,慕博衍与魏弘正在前厅坐着,两个人都还是一袭白衣,想是送完葬还没来得及换。他上前招呼:“王爷,侯爷。”冲着慕博衍点点头,便退了下去。   魏弘知道慕博衍做的很多事情都不会跟他说,他也不会去问,如今可以这样两个人面对面说着话,已经很是难得,贪心也要慢慢来。更何况他早已打定主意将这辈子都耗在慕博衍身上,来日方长,他有耐性等。   景修宜自上次去了别庄,霍顿提点了他好几次,如今非常时期,不可因小失大。他还在戴孝守丧,虽说那对美人让他有些食髓知味,但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毕竟丧期内喧淫,不孝的罪名一旦传出,他贵为皇子也是受不了。   城西那边去得少了,但只要去对佟家姐弟而言便是羞辱。原先还会喂食五食散,可景修宜不想总是借助药物,佟灵央本就痴痴傻傻,有药无药影响不大,而佟哲成清醒时的桀骜不驯太对他胃口了,景修宜乐得其中。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怎么,某一日“小美人”佟哲成竟从那守备森严的藏娇小金屋中逃了出来。痴傻的佟灵央竟也趁着守备慌乱的寻找佟成哲的时候不见了踪影。   佟家人早就疯了,少爷带着小姐甩掉下人偷溜出去,竟就那么不见了。好好来京城,让少年能够见识一下京中的权贵,好好谋划一下,为今年的秋试做好准备,得个功名。结果两个人就那么的不见了,主子丢了,回去谁也担当不起,佟家人都快把整个京城翻遍了,都绝望了,佟哲成竟然自己回来了。   外面天寒地冻的,城西到城中那么远的距离,佟哲成爬了一宿才爬回来的,昏倒在了家门口。等天亮了下人开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家少爷,一双腿几乎磨废了,赶紧给抬进门去,再一探鼻息,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佟家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赶紧去寻大夫,少爷身上的衣服破烂还带着血水,下人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将那身换下。   衣衫尽除,傻子都能看出佟少爷是怎么了。   自小看着少爷小姐长大的老管家眼前一黑,险些就那么的栽了下去,幸得边上人手快,给扶住,掐人中灌热汤才算是缓了过来,眼刚睁开便扑到佟哲成身上嚎啕大哭。   佟成哲已经快不行了,眼睛的光都快散了,怎么都没反应,大夫来了,也只是摇头,收拾药箱回去了。老管家哭昏过去好几回,少爷他当亲儿子那么疼着,怎么会发生这个事,哀嚎道:“这可是京城啊,天子脚下啊,国丧还没过,这是哪个畜生干的啊!丧尽天良!少爷啊,我可怜的少爷。还有我那可怜的小姐。”   老管家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念叨,少爷小姐不住的叫唤,佟哲成像是反应过来了,回光返照似的抓住了老管家的衣袖,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比着口型“景三”。   旁人早就吓住了,没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惊呼“小姐”,几个人赶紧跑出去,看见佟灵央痴愣的站在院内,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赶紧去将那刚出门的大夫又被叫了回来。婢女老婆子赶紧把小姐带下去,小姐倒还好,大夫说除了神智不清晰,性命倒是无碍。   老管家的袖子被佟哲成攥着,老人伤心,拉着小少爷冰凉的手,老泪纵横道:“少爷,说不出来,您就写吧。您写!”   佟哲成费力的在老管家树皮般的手心划了三横,突然紧紧攥着他那枯瘦的手,眼睛睁大,嘴费力的张了张,然后头一歪,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老管家看着死不瞑目的小主子,一口气没缓过来,也晕了过去。等他醒转过来,叫照顾佟灵央的老妈妈过来,他问:“小姐也……”   老婆子涕泪相交,点点头:“没天良的,不仅祸害了小姐,还害死了少爷。”   佟家老管家细细想了想,少爷在他手心写的那个三字,还有死着张着的嘴,看口型像是“景”,他思虑一番,大夫说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神智不清明,再过时日便会好的。一行人带着少爷尸体,于是赶紧出京赶回西北。   景修宜一下子丢了两个人,还是在丧期,急得满城搜捕,这下他是真慌了。那两人若是被旁人发现,他可就要有大祸了。消息传到姚安歌的时候,慕博衍府里,太子跟陆离都在。红烛小火炉上的水刚煮开,姚安歌有条不紊的烫杯泡茶,待茶叶舒展开,茶香散出,倒一杯递到景云坐前,道:“殿下,局已布好,等着看三皇子后院的那把火是怎么烧的便好了。”   景修宜哪里会想到,他新入的那两个承欢身下的小玩物竟会是佟进尧的儿女,否则佟家人一个都走不掉。佟进尧妻妾成群,可却只得这么一双儿女,偏生又乖巧灵秀,就是他的命根子,珍宝似的宠爱着。   陆离并知晓出了什么事,他是陆家子弟,户部尚书,不上台面的事不会沾上他,姚安歌也不会与他说。陆离看一眼景云,又看了一眼慕博衍,那两人都是面容不改,他为人周正,却也并非不知变通,不该他知道的事,他就不会多问。   太子以仁厚著称,听完姚安歌的话,看着那青绿的茶水,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   慕博衍自从让姚安歌按谋划行事之后还在思索,如今事情成了,他却更觉得不妥,听他说:“先别高兴,这事没那么简单。殿下,朝堂上的事要多加注意些,只怕风浪又要兴起。”   姚安歌的些不解:“居丧□□,如此背制违旨,皇帝怎么轻饶。先汉时期,连皇帝都因‘居丧亡悲哀之心’被废黜,成为史上第一不足月的二十七日帝,更别说只是个皇子。”   慕博衍看了他一眼,道:“废帝的是朝臣,是想要立另一个傀儡的权臣。景修宜可是陛下的亲儿子,后不僭先,亲不间疏啊。”   景云的眉头也皱了一皱,他将茶碗放下,开口:“安歌,这事没那么简单,西北连着防线,本就错综复杂,你别大意。”   慕博衍想了想,说道:“殿下,陆大人,那些个敢诤言的大人那多看顾一下。”   景云点头。   姚安歌愣了一下,亲不间疏?帝王心术他自然是没有那么了解:“景修宜除了那一身骚气,多是不皇帝不容的事,佟进尧手头握着的那些东西也不够吗?”   够不够自然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他们能做的只是想得周全一些,只是很多时候天不遂人愿。   姚安歌下手自然是干净利落,该死便死,不该活的一到时候也会没了性命。   佟灵央一月之后回到甘肃老家,过了些时日才算恢复了神智,别院中的事情她虽有些迷糊,但那人带给她的耻辱太过深刻,她记得清楚。流着泪将记着的来龙去脉写成一封血书,然后寻了根白绫,当夜便悬了梁,等转天被人发现,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侧室张氏,得了儿子惨死的消息便一病不起,如今女儿又去了,更是没了活头,不几日便下去陪那一双儿女了。如此短的时间,儿女惨死,妻妾病去,佟进尧一口血喷出去老远,痴痴的半个多月愣是没缓过来,整日要死要活的,最后在老管家那一嗓子——“老爷您可不能去了,您若是死了,谁给少爷小姐报仇啊”中清醒了过来。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都给景修宜那小子卖命,卖到最后赔了儿子失了女儿,他四十多才得的这双壁人似的儿女啊,如今年至花甲,他佟家算是就这么绝后了。落得这么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太不值当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已经没什么活路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拼着家破人亡,我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这么一琢磨,他就不想死了。他与北庭都尉梁秋明好得很,数十年来狼狈为奸,后来一起入了三皇子阵营,没少为景修宜做事,可景家那小子如今让他绝了后,终于反水了。   佟进尧看着脑满肠肥的,却精细得很,他知道梁秋明不会帮他,就算好得同穿一条裤子也只是顺应时势,真出了什么事,叫上他绝没有好处,景修宜的人,不会为了那比纸还薄的“交情”抛家舍业。   高堂上站着的大人们无情无意起来,只怕做得要比那些跑江湖的戏子倚栏杆的□□绝情得太多。   佟进尧想明白了,他将一双儿女的尸体放在自家冰窖,秘不发丧,然后用了好几日的时间,将那些经年密封的脏乱发臭的都折腾出来了,那银矿之事从发现到按石矿上报的经过来往的书信全都理出来了,账本也按顺序排好一堆,他知道的所有景修宜的能让皇帝勃然大怒的都给收拾出来了。然后他拿起笔,写奏折,自己身上的乌糟也没有略过,还夹上了自己女儿留下的那封血书。身上揣着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也不忘给自己那十几房妻妾也一个备一份,自己是回不来了,不能留她们一群妇孺受活罪。   可是东西写好了,怎么给皇帝呢。自己虽说顶着巡抚之名,天高皇帝远的时候能作威作福,但到了京师,一层一层上去,这折子要完好的送到驾前,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景修宜那头的人,全是他要拉上垫背的,他不找可靠的门路,这折子最后落了谁的手都不知道了。京里头有力量跟景修宜抗衡的人就么几个,佟进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皇子景承宇。   思虑好了,对外说自己染了重病,然后偷摸的便上了京。 第36章 告状   景修宜一开始还有些战兢,虽说人最后没给寻回来,但一晃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了,丧期也已经过了,没什么风头,便将此事淡了,又有新人入了院子,他早就忘了那对姐弟了。更不会想到西北的狂风竟然刮来京师,要将他卷入昏暗。   佟进尧甫一入京便直奔景承宇府上,一见到大皇子的面别的话没有,就是一通哭,哭得景承宇脸都绿了,快要没耐性了,才断断续续哭诉着说了自己儿女的悲惨遭遇,最后将那折子拿出来。   景承宇原本烦躁的心一下定住了,佟进尧的话加着那折子的内容让他眼睛都冒出来蓝光,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佟进尧擦擦纵横的老泪,说:“还请殿下为下官可怜的儿女做主。”   景承宇刚要应承下来,却听边上肖正则咳嗽一声,勉强压抑了自己的兴奋,让人先将佟进尧带下去好生招待。   将折子捏在手里,“景修宜,我看你这次怎么逃?”景承宇的脸上满是得意,“正则你说,是不是?”   肖正则却有些不安,他小声的说:“王爷莫要忘了,那时慕博衍的事。”   景承宇的笑容凝住了,被那个小子当枪使,结果还沾了一手的腥,让太子死死压住至今还没翻转身来,原本捏着的折子被扔到了桌上,“这次我不出头了,看他们狗咬狗先掉一嘴毛再说。”   肖正则将折子给佟进尧送回,说:“佟大人将东西收好,我家主子已经在想办法了,佟大人在府上暂且安心住下。”   佟进尧官场沉浮多年,又怎会不懂,他知道景承宇肯定是不牢靠了,他这个烫手的山芋只怕还要再找门路了。管家走后,他坐在那想,这条路不通,该怎么办呢?太子,念头刚起便摇摇脑袋,太子太过周正,底下跟着的也是一群之乎者也的迂腐之辈,只怕对他这个贪官佞臣国之蛀虫恨都来不及,又怎么出手相帮。   京里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就那个几个,中兴王爷?不成,王爷是太子那边的,只怕也是行不通。景修宜毕竟是皇子,还是位颇有权势的皇子,建安帝子嗣本就不多,想要扳倒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刚才肖正则跟他说话的时候,似无意提到过数年前的李昭祸患,堂堂丞相因儿子的花边事就那么倒了。   佟进尧知道,肖正则的话是在提点他,若是景修宜的事天下皆知,只怕皇帝想要护短也没了一星点的立场。佟进尧将满京的大人想了个遍,最后他理出来三个人,御史大夫薛洛、大理寺卿江容和尚书令司空瑾。   三人之中,司空瑾朝中资历最老,在皇帝面前常常有言直谏,好几次气得皇帝差点把他给咔嚓了,结果还是忍了下来,让他在朝中站了那么多年,官拜尚书令,统领百官。薛洛与江容也都算是世家出身,朝中风评也不错,所处职位又都是邢狱典司之责,也算正气,只是分量不够,只怕不会起头。思前想后,佟进尧最终决定了,距大朝会还四五日,他将奏折抄写了十数份,找了几个小乞丐,给他们银子,让人按时间给他吩咐的那几位大人府上送去,确保那些有分量的人在朝会之前正好收到信息。然后他亲自去了司空府。   夜明星稀,明日定然是个好天气,可司空瑾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雷击了,佟进尧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胆战心惊,等佟大人说完抹抹已经红肿的眼,他将整个事情弄明白过来,酷夏时节竟如同身堕冰窖。勾结北庭都尉、收受贿赂、纵容其贪墨,弄虚作假、私开银矿,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国丧期内淫辱仕族子弟……随便拿出一条都够那三皇子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了,饶是司空瑾这么个能在朝堂为谏言撞柱而去的人也有些发怵,可事情他知道了,按着老大人那忠正的性子不可能不管,他一方面安稳好佟进尧让他先在府上住下,另一边去将他说的,佟灵央血书中涉及的人事地点查探一番,佟进尧给他的那一些信件也都逐一确认真伪,如果过了两三日的细细查证,竟无半点虚言,司空瑾一生为国为君,以匡扶社稷为已任,如此的真相,怎么坐得住啊。   佟进尧本来认为司空大人那边会有所行动,但等了好几日都不见动静,他也就坐不住了,本就是带着鱼死网破之心来的,他犯的事也都是砍头的大罪,就没想着自己能留下这条老命,于是他等时间一到,便按着他原先的计划走。   这件事若是要捅出去,单凭司空瑾一已之力是不能成事的,稍有不慎,他一头磕死在大殿倒也简单了,若是无法一击即中,景修宜心狠手辣,只怕会牵连太广。夜里,在佟进尧偷溜出门之后,司空府来了好些人,都是司空瑾信得过的。   大人们聚在一起,事情便全都知道了,陆离有幸也来了。直到听尚书令说完,陆大人才知晓了前因后果,就算是知道姚安歌做的事用的手段上不得台面,听了那残酷的事实,背后还是蹿起了无法褪去的寒意,狠辣决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是为了大事,也着实太过伤天害理,看似风光霁月的君子,心却毒得无法估量,这样的人,若是脱了太子掌控,只怕……   陆离在那慨叹失神的时候,诸位大人们已经是义愤填膺,一个个都恨不得冲到驾前,将这事给公告天下了。这么一群老夫子,贯彻的是文死谏武死战的思想,清高的厉害。咋咋乎乎的发表着各自言论。司空瑾到底是年岁大了,处事也稳妥了许多,他知道这个事情太大,若不做好周详准备,以册万全,贸然上书只怕也是结果难料。但秉性毕竟还是那般,老夫的那份少年狂犹在,加着这么一群人的起哄,血自然是热了几分。   陆离看着这群肩负大夏之柱的脊梁,心下不住的喟叹,又记起太子殿下和中兴王爷那日所说,看着司空瑾的花发白须,开口道:“司空大人,下官认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   陆离才识好,出身品行也都上佳,虽说年岁不大,却沉稳持重,处事都很让人放心,司空瑾一真都很看好这个后学,听他这么一说,便顿住,等着听他后话。   陆离继续说:“大人,太后丧期刚过,陛下还在伤怀,潜心斋戒,又颁布诏令以日易月,一守人伦常礼,二安天下民心。陛下勤政爱民,诏书下发各府州衙,百姓称赞声不断,若此时将三殿下的事摆上台面讲,皇上的面子先不说,只怕整个皇家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陆离话还未说完,便让旁边的人打断了,那人正是他同袍,户部侍郎周昌业。周昌业为官多年,陆离只能算是个后辈,彼时豫鲁那事,户部官员凋敝怠尽,他为官尚算周正,以为可以有机会,却不承想让这个小年轻得了户部主事之位,他仍旧只是个侍郎,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平时倒也还好,陆离处事圆润,自然是相安无事,现今听这么一番话说出,周大人自然要反驳。   周大人说:“陆大人此言差矣,你我食君之禄自然要为君分忧,怎可倒行逆施,做出遮掩真相蒙君之眼之事。古来文死谏武死战,乃是常事,如此动摇社稷之事,我等知晓怎可隐瞒不报,江山社稷军国大事,岂可担心受嘲笑而唯喏不敢言。若真是如此,你我头上的乌纱还不如就此卸下,做什么为民请命的官!”   陆离知晓他为人,不想与他争辩,只是话还是要说完,他望向司空瑾:“司空大人,亲不间疏,陛下子嗣本就单薄,三殿下一向又得圣宠,您老三思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景修宜肯定是要沾事的,可是在皇帝那怎么参,罪名如何,都要细细思量。“国丧期间喧淫作乐,□□良人”,虽说担了个不孝的罪名,却并非死罪。而如今扣到三殿下头上的那么些个罪名往深了说那可是叛君谋反的大罪啊,就算证据确凿,可却是逼着皇帝杀自己的儿子啊。对付景修宜要花心思,故事要编得精细,更要慢慢深入,如今这付药太过生猛,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陆离说得苦口婆心,司空瑾听到最后勉强点了点头,陆大人才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个事情可以先暂告一段落了,众人散了,他也就回了府。然后鸡还没叫便又起来,进宫去赶朝会。陆大人出门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朝会之上会翻起如此的滔天巨浪,因为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出门也就早了些,在乞丐那信送来之前便离了府。   江容是昨夜收到的东西,盖着甘肃巡抚印信的信件和一些其他东西,惊得他是一宿未睡,带着血丝去的朝堂。而薛洛则更是头疼,因为佟进尧是直接带着状子和证据来的,佟大人既是去他那投案自首,更是以苦主身份状告当朝皇子祸害良人,顺带上那些无可恕的罪行。饶是所有人也想不到佟进尧竟会走这一步,如此一来景修宜只怕再无退路。   景既明这段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太后先去,与他连着的人又少了一个,呈上来的折子奏章中并无太大的动荡,可是却也不安稳,东海的海贼倭寇屡禁不止,所谓的安平只是表面。   上朝路上,满面憔悴的薛洛正好与眼带血丝的江容,两人私交还行,互相问候了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道上,薛洛最终还是问了一句:“江大人,最近可有听闻什么大事?”   江容止住脚步,回头对上薛大人的眼,双眸轻眯一下,说:“薛大人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薛洛盯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眼中却全是无奈:“风声倒是没听到,薛某人直接见到人了。”   江容神色一怔,心道佟进尧倒是走了步好棋,他沉默了一会,说:“薛兄,事重从缓。”又看一眼渐渐来的大人们,直觉得今天很多人都有些不一样,“两害相权与其轻,朝会之上,你我见机行事。”   薛洛便知晓,江容那里肯定也是有相关消息的。 第37章 盛怒   朝会之上,一切好像都是那般的惯常,皇帝高坐那里,听着自己的大臣们说着的那些或重或缓或急的事,其实天下的事每一天都差不多,今天也只是个寻常日子。景既明漠然的看着下面,好像那些肱骨大臣的脸一张张都模糊了,分不清谁是谁。   突然听到有个声音:“陛下,臣有本要奏。”   陆离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因为说话的那个人下是司空瑾。不是都说好了,怎么会这样。   慕博衍斜着眼看了一眼尚书令,然后又将眼垂了下去,看来这风雨是挡不住了。   只见司空瑾重重跪下,以头枪地,将夹着血书的奏折高举头顶,接着说:“臣有本要奏。”   景既明看一眼边上内侍,那人赶紧下去将司空瑾手上的折子拿过来,递给皇帝。皇帝口中说着:“爱卿先起身来,朕听着呢。”   刚要将折子打开,却听他继续说,佟进尧与他说的,他一条一条再过了一遍,加上他所查证到的,一一具言。景既明瞬间苍白了面容,就如在雨水中泡了整个梅雨季的那般白。   满朝文武得了消息的本就不在少数,如今司空瑾带了这么个头,自然就有以敢于诤言标榜的大人站出来力挺司空大人,然后人便多了起来。陆离朝着尚书令看去,那一脸的泰然,分明是那视死如归的平静。陆离的震惊与其说是为了司空瑾的清正,为他的无畏,更多是可惜了这位大人的满腔热血。   魏弘并没有收到信件,听到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是气愤难当,他也想要附意,却被慕博衍眼疾手快拉住了,冲他摇头,才算作罢。   朝堂上的局面就算是身为皇帝的景既明也控制不住了,如此群情激愤,景修宜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就跪在那了,起都起不来。皇帝捏着奏折的手过于用力,完全失了血色,他费力的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红,以血为墨写出的冤屈啊。下面的人跪了一片,他去看他那个好儿子,已经缩成了一团,鼓了好几次的气,张了好几次的口,才让自己说出话:“佟进尧何在?”   一直沉默的薛洛终于迈了一步:“启奏陛下,昨夜罪臣佟进尧来御史台投案,如今关押在天牢之内。”   景既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司空大人清正了一辈子,可惜是太过清正了。陆离的话他听进去了,却终究是忍不住,那么多人,皇帝向来以明君自诩,以仁厚治国,他知道弹劾皇子事关重大,却赌法不责众。   慕博衍稍微抬眼,看到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很多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那御座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难看。眼睛转了小半圈,刚好对上景云的目光,抿着唇冲他摇了摇头。他心道:司空大人,法不责众,可您这是逼宫,逼着皇帝杀自己的儿子,是造反呢。   目光交汇,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慕博衍是不会沾上这摊浑水的,景云却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倒不是要追究那处处为难他的景修宜的罪行,立场坚定的说:“还请父皇明鉴,儿臣断不信三哥会做出此等事情。”   本来,景云身为太子,这个时候应该明哲保身,装聋作哑的看事情发展,毕竟景修宜的罪过那么大,而且都并非虚妄之言,他不可能帮着景修宜求情,若是搭腔帮司空瑾则更要不得,如此落井下石,铲除异己太过光明正大,毕竟是他的亲兄弟。   景既明知道这个事情太过重大,贪墨养军、害死人命、开矿卖官,搁平时他早就拍案而起命人彻查了,可当着满朝文武,如今要亲自处置自己的儿子,前段时间天下还在盛赞自己的清明仁孝,这儿子是不像话,可这么被逼,他心里头的想法不免就会多了。   景云话刚一说完,景承宇也就回过味了,自己还是慢人一步,却仍旧只能按着他的话头接下:“皇上明鉴,儿臣认为太子所言极是,臣也是不信三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兹事体大,儿臣觉得还应当从长计议。”   司空瑾本就是存了死志的,都这样了,他不可能退却,义正腔圆有条不紊道:“陛下,佟大人提供的账本书信都在臣府上放着,三殿下藏人的居所臣也查了,如今那院内的一干人等都已拿下,臣不敢欺君,具体如何,还请皇上明察。”   景既明明白这个事情今天肯定是要有所交代的,看那不成器的儿子缩成那副德行他便知道这里的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心下早就凉了半边。直到听到景云说的话,他才回转过来,脸上带了一丝灰败的惨淡,出口的声音像是两片锈蚀了的铁器摩擦一般,嘶哑的厉害,他说:“来人,给朕将这逆子拿下,大理寺卿何在?”   江容往上:“臣在。”   “传朕旨意,此案交由大理寺彻查。”景既明憋着气,“御史台从旁协助。”   “遵旨。”“臣遵旨。”   说完,景既明什么都不想再说,甚至连看都不想多看任何人一眼,这朝便就这么仓促的下了。大步下殿的时候脚下不稳,差点就摔了,亏得边上的公公扶了的把,当朝天子才没五体投地,也就是这一下,皇帝的视线便看到还跪着的司空瑾他们,司空大人就算是跪着,脊背也是挺直的,犹如松柏岿然不动,好啊,真是的朕的股肱重臣!   再大的惊涛,翻过了会暂归平静,一般人都会被平静所惑,而有些人却会猜想下波骇浪会什么时候来。   景承宇看了景云一眼,才转过身离开。景云还边上若有所思,并未在意。慕博衍走到他边上,他才拉住那人,说一句:“去你那。”   慕博衍却是摇头,“太子此时莫要随意出宫,此事殿下与陆大人商意便好,司空大人那怕是不妙了。”   陆离已行至二人身侧,在边上没动。景云没有说话,然后带着陆离往东宫去了。等他二人走远,魏弘才到慕博衍身边。   魏弘对景修宜本就不是很待见,便说:“这次三殿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慕博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魏弘奇怪,“景修宜的样子你也看见了,看皇上的表现,只怕也是信了那些事。天道轮回,自作孽不可活。”慕博衍还是没有回他,两人是出了皇城才说的这些话,边上又没有其他人,可慕博衍却是这般的沉默。大殿之上,伸手将他拉住,不让他参和进去,魏弘一把拉住踏上马车的慕博衍,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司空大人,只是这么些年我也有所耳闻,司空大人对皇上一向说的都是不入耳的话,甚至当殿骂过皇上,陛下虽也气过罚过,最后不还是给了他尚书令之职吗?再者,景修宜此次犯的是众怒,朝堂之上有大半的人都附意弹劾,皇上再生气总不能把那么些人都给办了吧。”   慕博衍回过头看他,年轻的脸庞满是正气,说:“上车吧。”   二人在车内坐好,慕博衍才开口:“陛下并非昏君,怎会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只是忠言太过逆耳啊……”慕博衍停了一下,“皇帝怕言臣史官的口诛笔伐,又不忍亲手处置了自己的儿子,司空大人啊,他将皇帝推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   “景修宜的事若是事先做了足够的铺垫,一步一步揭发,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如此疾风暴雨,必然会有所疏漏,就算是证据确凿,司空大人今日之举,是逼着皇帝杀儿子啊。只是……”慕博衍停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魏弘,魏弘一看便愣住了,还没等他问,接下去道,“收到这信的人绝不在少数,佟进尧做得太绝对了,若是今日没有人将此事说与皇帝,不多时,坊间传闻只怕会兴起。可惜秘信之事无人会言明,而在陛下心中,集众逼迫他的那个人是司空大人啊。”   魏弘只觉得人心难测,而帝王心术更是神鬼不能言。   慕博衍又说:“景修宜这次看着将万劫不复,却也并非一点活路没有。”看一眼还没缓过来的魏弘,“侯爷久经沙场,定然知晓——‘穷寇勿迫,围师必阙’。”   魏弘整个人一震,物极必反,景修宜陷入如此境地,若是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从情势上看,这次事件,他想脱身是不可能了的,所行所做太打皇帝的脸了,皇帝怨怼将事情翻出来的司空瑾,只怕更恨的是那个祸国殃民的三儿子,只是臣下若是逼迫太紧,皇上心中但凡升起一点的逆反心,只怕会怜惜原本岌岌可危的父子情,而心生怜悯。   太子当机立断不管不顾的站到了景修宜那边,怕就是想到了这点吧。如此短的时间就能思考得如此深刻,魏弘真的是不得不佩服。   魏弘想了又想,将那信又看了一遍,再抬眼望着慕博衍,问道:“你看此事会如何发展”?   此时慕博衍靠在软枕之上,双目微阖:“走一步算一步,只盼陛下圣明,司空大人能无恙而退。” 第38章 定结   只一审,佟进尧便认了罪画了押,再回天牢,等狱卒转天送饭的时候发现人已经硬了,七窍流血,仵作查验,是中鹤顶红而亡,又在其发间找到些粉末,想来是包在发髻中带进天牢的。江容看着尸体,额头突突直跳,这一死倒是干净了,可惜他们这些人不知要如何承受皇家的风雨了。叹息一声,却还是要马上进宫面圣。   那日朝会之后,皇帝的身子便不好,旧疾复发,整个人显得很是虚弱。时辰还早此时天色还是暗的,竟还下着蒙蒙细雨,江容一进宫,雨便下得大了,天色越发晦暗,宫中的烛灯自然是亮着的。通传过后,在内侍的带领下,江容一入紫辰殿,看到的便是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迷离的雨雾出神。江容注意到,皇帝的面容憔悴而疲惫,显得神情怔怔,而脸色更是苍白。   江容俯身跪下,叫一声:“陛下。”   皇帝好像没听到,过了好一会才出声:“天光未亮,爱卿便入宫,”目光却还是看着窗外的风雨,说,“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江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扑在地上,道:“陛下恕罪,微臣看管不力,罪人佟进尧在牢里自尽了。”   皇帝这才回过身来,向着书案而去,然后坐下,听不出来情绪的声音说:“审过了吗?”   “审过。”   “认罪书可有?”   “有。”江容将罪状高举头顶。   景既明懒懒的看一眼,说:“既然认了罪,死也就死了,起来吧。敬安王如今在天牢,你们可要将案子查清。”   江容低头答:“是。”起身,站在那里,听皇帝继续说:“去查案子吧。”   “微臣告退。”皇帝的表现,江容有些意外,却是不表于色,退了下去。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皇帝去天牢看了一眼,不想景修宜见了自己父皇别的没有,一口一个冤枉,说自己是受了构陷,明里暗里影射的全是太子。景既明不禁想起那次朝上,景云第一个说不信兄长会犯如此大错,接着朝堂上陆离又连参了好几本,虽说立得明目都是不痛不痒,涉及的都是司空瑾的门人,他知道陆离是太子的人,看一眼那小儿子,却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就差直接弹劾尚书令了,太子平时看着不冷不热的,时候到了却还是会护着父兄的,可是这个三儿子,明明是自己犯了大错,脸色就沉了几分,一遇事,就算真受了委屈,不找外人的麻烦,第一个就是先告自己兄弟的状,如此无情,心下不喜,如此不知收敛,是该好好受点教训。   佟进尧死了,这滔天臣案,最后查来查去,大部分的罪责都被人分了,贪墨的梁秋明被判秋后处斩,却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主义,与三皇子敬安王无关,而证明与佟进尧书信往来的是王府的门客霍顿,欺上瞒下,仗着主子的信任偷用印章让其私吞银矿,倒也不是江容薛洛无能,可惜证据就是那些,嘴巴长在人身上,死咬住就那么几句,真相如何,他们又能如何鉴别。审查动静大,拔出萝卜带出泥也治了不少人的罪,可真正落到景修宜头上的,除去佟家姐弟的事,剩下只是些无关大局的小罪过。   皇帝虽说了要查,可态度却又高深莫测,而原先弹劾敬安王的好些个人自己也都出了麻烦,司空瑾头是起了,事情的发展却不是他能控的,而折腾的越大,事情的发展难免就会偏了原先的轨道,加上有心人来混淆视听,转移视线,他又能如何,他是尚书令,却也只是个尚书令。   最后,贪官落马,佞臣伏诛,事情也就过了。而景修宜在天牢甲字号牢房里关了两三个月,最后得了一个“服丧期间□□”的罪名罚了他一年俸禄并由亲王降为郡王,景既明还责令他禁足反省。   景修宜这次可谓是损失惨重,西北一线尽失,连身边最为倚重的霍顿也折了进去,从亲王降为了郡王,但到底也算是有惊无险。只要过了这关,只要青山仍在,何愁图谋不成。现在要的只是忍耐。回到王府,景修宜叫了几声霍顿,却没有反应,边上的婢女小心的回道:“王爷,霍总管他不在了。”   景修宜愣了一愣,有些失神,是了,霍顿已经没了。然后突然又神情炯炯,眼中簇起两团火,还没输。总有一天,那些血债都会让那帮害他的人还回来。   佟进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虽说贪官佞臣落马了那么一大批,杀了抓了那么多人,可是朝着景修宜挥舞的那根大棒却是高高举起,然后是轻轻落到他头上。慕博衍看着黑沉的夜,却是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为避过了大难,岂知之后不会来更大的难,安平安平,只怕接下去的日子再无平静。   霍顿死了,连着那个人的线也就断了,但是景修宜知道那人并没有放弃他,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轻松就走出天牢,只是如今他过于被动,这么个当口,什么动作都作不得,只能憋缩在府。   不管如何,高兴也好,失意也罢,事情都算过去了。景修宜被罚思过,失了圣宠,那些国之虫蠹,斩了杀了,司空瑾作为揭发者,皇帝并没有怎么样,依旧臣恭君贤,前些日子司空瑾的小孙女周岁,因着大丧年并未大办,皇帝却是送了大堆的赏赐,要知道,因着太后大丧,这年皇帝连自己的寿辰都没怎么大操大办,只是简单的办了个宫宴,请了皇家和股肱大臣,也就那么过了。而尚书令孙女的周岁宴上,大批的赏赐在跟天下所有的人说,司空家在皇帝心中分量依旧,君臣并不因着这次敬安王的事有所隔阂。   慕博衍的耳目过了药效,中兴王府只是送礼却没人去参宴,太子那边也只是礼到,魏侯人倒是去了,只是与他相熟的大人们不多,也只是与陆离打了招呼,露了个面,不多时也就退了场。   慕博衍听说皇帝的大赏,却是笑着摇头。明面上的赏赐又能说明什么呢,福祸相依,谁又知道入门的是好事还是祸患啊。但是慕博衍还是希望司空大人一世清明,莫要到了最后不得善终。 第39章 退路   司空府中,看着那大堆的珠宝金银,司空家的人都高兴,原本还提着那颗心,沾了皇家的事,担心会有所累,皇帝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了司空家如此大的荣宠。司空瑾在官场滚了大半辈子了,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发华白须的老者,见过的多,经历的也多,这所谓的恩宠,只怕是来者不善呢。   老人的双眼略眯,看着家人的笑脸,不想直接一盆冷水泼下,可实在是不想看那副场景,伴着无声的叹息,离了那言笑晏晏的大堂,一人去了清冷的书房。   司空衍看着自己老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原本山一样高大的倚靠,他才发现父亲已经老了,脊背也没有那般挺直了,自己的小女儿已经在乳娘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看一眼偌大的厅堂,一品大员的厅堂,五间九架,气势宏大,司空衍的眼睛看着这满室的光彩,在烛光下的刺痛了双目,他与父亲不同,没有什么心思在朝堂上,他两个兄长,一个驻守在外风餐露宿驻边守疆,一个外放在远离京师的任上,很多年没回来,最后却传来客死任上的消息。司空衍对为官并无太大的想法,可是背负司空姓氏,他还是参加了秋试,最后得中探花,本来因着司空家的门楣,他大可入朝堂占得一席,但他选得只是入翰林,并且一直在翰林,默默的做一个翰林院士。司空瑾也不强求,官场沉浮那么些年,有些东西看得是越来越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如今他却怕主根被断,小苗便也去了生机。   “倩如,芯儿睡了,远儿也昏昏沉沉,都带下去吧。”裴氏应声,领着大丫鬟和乳娘,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退了下去。   司空衍踏入书房的时候,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宁神香的味道,眉头不禁皱了皱,父亲竟然需要外物来宁神静气。此时的司空瑾正坐在黄花梨木的大椅子上,目光森然的看着前方,看着迫人,却又露出一股子疲惫。   司空衍在门口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这才进门,规规矩矩的站到司空瑾面前,道一声:“父亲。”   司空瑾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那双眼却依旧是黑白分明,澄净的很。心中蓄着的气势还在那里堆着,却在与那目光的对视中一丝丝泄了去。尚书令喟叹一声,对着他说:“衍儿啊,给茂儿去封信,让他请旨回京。”   司空衍心下一震,要将大哥叫回京,真的已经到这么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吧,动了动嘴唇,出口的却只是一个字:“是”。   司空瑾朝他摆摆手,他转身刚迈出步子,又急忙转过来:“父亲,真的要如此吗?”   司空瑾懒懒的闭上眼,听儿子继续说:“陛下表现出来的都是好意亲近,儿子觉得并没有到最后那般地步。”   司空瑾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一起,成了一朵盛开在时光中的花,笑停了才说:“衍儿,我知道你一向聪明,皇上今天的表现的确是好,可是你可曾细想那些代表的是什么。”   许久没听到自己孩子的回答,他接着说下去:“多大的恩宠,再好的荣华,都是皇帝给的,芯儿周岁的赏赐,给的是司空家的面子,皇上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给司空家的警醒,恩宠是帝皇给的,若有不慎,他便也能收回去。”   “衍儿,都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如今我也老了,心性也不比年轻时候,而你跟茂儿……”司空瑾摇摇头,没有一丝侥幸的心,道,“是时候该退了。”   司空衍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终于是出了房门,当夜便将书信给远在东面的司空茂送了去。等做完这一切,他也跟他父亲一样,身子靠着宽大的椅背上面,心中升起的那股无可奈何却是怎么都下不去了。   裴氏安置好一双儿女,等了很久都不见丈夫回屋,虽说只是一介妇孺,但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寻到人的时候,看到那个总是温润儒雅的丈夫脸上有着异色。烛火下的少妇秀眉微蹙,嫁进司空家这么些年,何曾见过夫君露出过这样的神色,脸上不禁也有些担忧。司空衍动了动身子,看到夫人的时候,那颗心柔软了一下,二人青梅竹马,后来在一起成了亲,生儿育女,锦瑟和谐,堂堂的尚书令之子,翰林院士却是守着夫人一人,不纳妾不立侍连个通房都不收,外人无不羡慕。司空衍握住那双玉手,将夫人拥入怀中,语气轻柔的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听说,皇帝将司空家的大儿子召回京了,但是听太子那边的消息,却是司空茂自请回京,慕博衍手中的书一页一页的翻着,这个事情并没有让他感到吃惊,尚书令的退步走得明显,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完。姚安歌看着并不在意的王爷,说:“莫求她也回京了。”   慕博衍从书页中抬眼,“莫姑娘她……算了回来就回来吧。”   “安歌,我知道莫姑娘为了我这毒费了不少精力,如果她有什么要试的就试吧。”慕博衍知道莫求突然回来肯定有原因的,只是这个时间碰的却是不怎么妙,希望她能早些离开。   慕博衍话刚说完,便有一个少女进来,论面容与宫中那些贵妃娘娘比算不得国色天香,却是分外清丽,肤色较常人白了几分,一双眼如剪水一般蕴着水波,不是莫求又是谁呢。慕博衍见有人进来,朦朦一片依稀能辩出窈窕的身影,书册已经放下了,站起身子,冲她一笑:“莫姑娘”。   莫求看着他,又看一眼自家的师兄,拿出一个小盒子:“王爷,这个药是我按着家父留下的的方子做的,虽说不能完全解了那毒,但总不归不会更坏……”   慕博衍没等人把话说完就接过东西,将那里面的小黑丸子往口中塞了,吞了下去,又转手回去端起杯子喝了半杯水。“莫姑娘,等药效到了,还劳烦姑娘给本王把个脉。”莫求愣了一愣,竟然什么都没多问,就这么服了药,她看一眼师哥,竟然也没有什么不妥的神情,这个王爷她到底还是不了解。   号着脉,莫求的表情很是严肃,过了许久才放下手,她说:“王爷,您觉得身体可有何不妥?”   慕博衍的眼睛看得并不清楚,毕竟那药喝得有些时日了早就没了功效,摇头道:“没什么异样,跟原先差不多,还是看不清楚,听得不太分明。”   莫求与姚安歌对视一眼,刚才莫求等音量是比一般要大些,平时慕博衍应该是听不分明的,可是今日却能听清大概,刚才那脉象她还不敢确定,可这情形,那个药的效果还是有的,只是:“王爷,依着小女的拙见,这药若是继续服用,表面上看应该会对王爷的耳力有所帮助,只是这个也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只是将耳边的毒慢慢的转移到视觉上面去,换句而言就是耳力会有所恢复,却也无法完全复原,不能与常人相比,而且眼睛的情况会越来越差……”   慕博衍的脸上一贯如常,他说:“莫姑娘费心了,既然如此,这药还是就断了吧。”   莫求没有说话,姚安歌也没出声,慕博衍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说:“多事之秋,莫姑娘可不要在险地多待。”   莫求想要再说什么,最后只是点头,是啊她能说什么呢。   司空府看着安稳,皇帝那次彰显完圣恩之后又怜惜尚书令父子久不相见,特意将威远将军给召回京,让司空一家共享天伦。虽然对敬安王逃脱罪责一事有些不忿,但那是三堂会审出来的结果,当官的自然是心里明了,老百姓却是不清不楚的,整治了那么多的人,亲王成了郡王,也算惩罚过了,而皇帝对于司空府的一贯亲近更是说明了对此事的赏罚分明,自然也就没什么浪花了。这一晃啊又是一个秋,京城也平静下来了,好像那些的事已经离得很远了。 第40章 枝节   却不想在这么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司空府却不太平了,大半夜的进了贼,看门的那几条狗全都死了,狗头生生被拧了扔的花丛,溅了一地的血,贼人还放火烧了一处别院,正是司空家小公子的院子,一个半夜起夜的小丫头醒了,迷迷瞪瞪的看见火光刚要喊人,却被黑衣人抹了脖子,刚好被那个巡逻的护院看见,赶紧敲锣打鼓大喊大叫,才算将贼人吓走了,可此时火势开始汹涌起来,丫环被烟火呛着,醒来跑出来好几个,裴氏也冲到了院前,看那冲天的火焰,寻了半天没看到照顾自己儿子的大丫鬟,更是没看到她的远儿,心肺顿时跟撕裂开一样,冲着火大叫:“远儿,远儿,娘亲去救你,远儿……”   火势太过大,秋季本就干燥,房子又是木头结构,加着夜风,杯水车薪怎么灭得了这熊熊烈焰。见裴氏就要往里冲,司空衍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里面,但这种情况下,只能牢牢稳住妻子,护院仆人也冲不进去火海。司空茂的院子离得远,等他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混乱的场面,弟媳妇哭得换不上气,自己的弟弟也是泪光满面,二话没说便夺过下人手中的桶子,一桶水将整个身子浇了个透,冲进了火海。   尚书令也来了,听闻孙子在里面没出来,大儿子又冲了进去,只觉得自己两眼都抹黑了,却仍是撑着,对呆愣住的众人道:“都死的吗,还不快救火!”   过了一会,见一个人带着火焰冲了出来,下人赶紧拿着浸了水的棉被给包上,又连着浇了七八桶的水,才算灭了那一身的火,已经熏得乌黑的司空茂将缩成一团小猫似的司空远交给自己的弟弟,说:“远儿没事。”   尚书令见儿子孙儿都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回去,却是真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老爷……”“父亲……”整座司空府在这个深夜,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热闹火红。   火势等天亮了才算灭了,原本端庄大气的院子成了阳光下的一片焦黑,京兆尹闻着声天还没亮就带人来了。若是贼人偷窃,断是不会闹出人命官司的,就算是狗也是下药给药倒也就行了,如今却下手凶残,狗死了好几只,离了身的狗眼瞪得老大,被割喉的小丫环,还有火场里抬出来好几具尸体。司空远能活着除了他大伯不顾危险冲进去相救,更是因为身边照顾的大丫鬟用身子护着,就算被烧断的梁柱砸倒,也将小公子护在身下,见到威远将军冲进来才将孩子交出,自己却是咽了气。   杀人放火,这怎么可能还是贼,这是刺客,至人死地要人性命的刺客。   这可是司空府,尚书令大人的府邸,一人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啊,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大员,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是惊动了皇帝。景既明立刻下旨彻查,还调了一百羽林卫给司空瑾看家护院,不仅如此还让景云代他去府里看看,慰问一下这个元老。景云不仅人去了,私下还吩咐姚安歌派些人手,暗中护卫司空府。   魏弘与司空茂虽说差着十来年的年岁,两人一南一东守着的防线也相距甚远,却也算得上是同袍,司空茂曾经还在魏无忌手下任过参将,情意自然是有的,得了消息也预备过府去探望。   尚书令自夜里昏过去后便没睁眼,叫了大夫来,大夫皱眉却是摇头,太子领着太医过府,太医生也是面有难色。而小公子虽然看着毫发无伤,但毕竟在火场里待得久了,被烟火熏了那么长时间,年纪又小,身体自然也弱些,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脉象也是不妙。刘太医开了些药,却是说:“太子殿下,恕臣无能,只怕这些药也只能是暂时保住老大人和小公子的性命,微臣回医署与其他太医商议一下,再定解救之法。”   景去的眉头拧在一起,却只是冲他摆手:“还望刘太医尽心。”   刘太医自然称是,收拾好药箱,领着药童子离开了。   景云又转了方向,对京兆尹道:“沈大人,贼人如此猖狂,竟然在司空府放火杀人,你可要彻查,抓住那伙泯绝人性的贼佞。”   “是是是,下官一定,一定尽力。”京兆尹抹抹头上的冷汗,说道。   景云再跟司空茂、司空衍说几句,将皇帝的关心转述,也就告辞离开了。   京兆尹等太子走了,跟两位苦主道:“大人,将军,二位对贼人可有什么看法?府上最近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虽然换了衣服梳洗过了,司空茂的身上还是带着一些薪火气,左脸颊还留着一小块烧伤,听到这话,冷冷回了一句:“父亲大人向来为官周正,刚正不阿,大人这京兆尹父亲也是做过,那时候是扛着棺材抓人判案的,得罪的人自然是不少。”京兆尹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变得汗涔涔了,威远将军的话说得远了些,然后听到他继续说,“但是最近,也就只有……”   司空衍看着自家大哥的神情,知道接下去的话肯定是不好听的,就算是世人皆知的事实,也不能如此直接的言明,打断道:“大哥……”   此时正好下人来报,忠武侯来访,不多时便见魏弘的到来。   司空衍貌似无意的拽了拽司空茂的袖子,道:“侯爷来了,大哥与侯爷多年不见,要好生招待啊。沈大人,贼人之事就劳大人费心了,下官在此先谢过了。沈大人有何问题还请移驾书房,下官与大人详谈。”   沈良也不是没眼力的人,冲魏弘行个礼,“侯爷,那下官先退下了。”   魏弘淡淡道:“沈大人多礼了,案子要紧,还劳沈大人费心,早日给司空府一个交待。”   “应该的应该的……”再客套两句,才算作罢。   等司空衍领着沈良去得远了,司空茂才嗤笑一声:“父亲得罪过什么人,什么人会对我司空家赶尽杀绝,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问?”   魏弘知道他心里不忿,行事如此大胆狠辣,这个事情如何自是不言而喻,魏弘觉得京城的天空笼起了一层迷雾,愈发的看不清了。没接着他的话,只是问:“老大人和小公子如何了?”   司空茂叹息一声:“太子领着刘太医来看过了,听着情况不好。”   魏弘看到那脸上的伤,说:“小公子是司空兄救出来的,听闻当时情况颇为凶险。”   司空茂笑得有些惨淡,魏弘也不算外人,便说:“侯爷……还是叫你小弘吧,当年跟在老将军麾下的时候你比远儿还小,如今都已经是忠武侯了。司空家什么样你也知道,二弟英年早逝,没有留下什么血脉,而你大嫂难产丧了命,孩子虽然生出来了,最后却仍是没能活着长大,三弟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远儿便是司空家唯一的继承人,我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大哥,嫂子去了多年,您也该走出来了。”魏弘知道司空茂对夫人的情谊,司空家一贯的都是情种,家中的男子只有夫人再无妻妾。   司空茂看他一眼,唇边的笑有些苦涩,他说:“怜儿一直都还在我心里,谈何走出走进的。小弘,等你找到了那个你许之一生的人,便会明白的。”   魏弘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他想再说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他刚要问司空家预备如何处理此事,却听外面下人一阵骚乱,二人出了厅堂,管家赶紧来报:“大少爷,三夫人她出去了,奴才们拦都拦不住啊。”   司空茂震惊:“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三夫人去哪了?”   管家咕噜了一遍,说清楚了大概,原来前些时候,三夫人去寺里烧香,回来的半道上遇着一姑娘用一只毛笔救了一位差点被自己痰闷死的老伯,夫人心善,见姑娘孤身一人,一问也是往城里来的,便好心捎带了一路,在道口的时候才分开,又因那时候天有些晚了,便派了护卫跟在身后小心保护,虽说最后跟丢了,但前几日听随身婢子说是在城里见过那姑娘,老大人小公子如今命悬一线,三夫人便要去寻那姑娘,希望能找到。   司空茂问明白了事情,又问了一下护卫跟着的时候是在哪里丢的人,婢女又是在哪看到的人,在图册上圈定了一块地方,那周边都是大户人家,地方虽然看着大,户数却是不多。如今裴氏已经出门了,自家弟弟还在跟京兆尹说话,衙门取证什么的肯定要有主人家在场,于是他领了几个人便也出门去寻了。魏弘听完事情,又看了一下那图册,想了想,医术高明的姑娘,圈定的范围里又有中兴王府,心里知道三夫人说的是谁了。于是也就跟了上去,他说:“兄长,三夫人如今心下焦急,出去又有些时候了,小弟与您兵分两路,一起去寻。”   司空茂不疑有它,自然是点头道允。   裴氏寻了七八户人家,都说没有她要找的人,心下早就焦透了,魏弘赶到中兴王府的时候刚好见裴氏在门口询问,听说是司空府来人,京生没一会就赶了出来,听了半天只知道裴氏是来寻人的,听着描述倒有些像是前段时候刚回来的莫姑娘,只是王爷和姚先生都希望莫姑娘早日离京,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很快就要离开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要表示没这个人的时候,一阵悦耳的女声飘来:“赵管家,深秋初冬最该是好好进补的时候,要注意饮食,王爷身子不是很好,我做了些药膳,最适养肝血,还在厨房蒸笼里热着。王爷跟师哥出门去了,等他们回来还麻烦赵管家给他们送去。跟王爷和师哥说下,我出趟门,晚饭就回来的,莫要担心。”   莫求说完话才走到大门边,原先隔着大门,这才注意到门口聚了好些人,裴氏在看到她的那瞬间眼睛都亮了几分,立马上前抓住那皓腕:“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冷不丁被人握住手腕,而且还那么用力,莫求挣了一下没挣开,看着那妇人衣着富贵,面容娟秀,神情却是焦急,这个人是 ,对了这次进京路上碰到过,还捎带了她一段路开口道:“夫人,多谢那次载小女入京。”   见人还记得自己,裴氏有些高兴,赶紧说:“姑娘医术高明,还劳姑娘救我老父少子性命。”说着还要给莫求跪下。   莫求赶紧给扶住,她还什么都不清楚呢,看到魏弘在妇人身后,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魏弘上前一步,跟莫求解释道:“莫姑娘,这位是司空府的三夫人,昨夜司空府走水,小公子从火中救出却受了惊吓,尚书令大人也因此事至今昏迷不醒,三夫人便一路寻姑娘,希望姑娘能去看看,救人性命。”   莫求此次入京,并未怎么出门,慕博衍姚安歌都希望她能早日回山,她在这也没能帮上什么忙,本打算这两日就走的,昨夜司空府的事自然也没有听闻,如今听说了,悬壶济世的大夫,自然不会罔顾性命。便对裴氏道:“夫人少候,待小女去收拾药箱便跟夫人去。”   裴氏自然是感激。   魏弘拉过京生,在他耳边说:“赶紧通知你家主子,莫姑娘去了司空府。”京生赶紧下去吩咐,然后又叫了两个姚安歌留在府里的人,让跟着莫求一起去司空府,见魏弘也跟着那一行人离开,京生的心才算放下了些。 第41章 小事   莫求看了看老大人,又望了望小公子,两个病号都经过她仔细的望闻问切,神色才稍微缓了些,还好,并非无救,打开布包,手执银针给老大人和小公子都扎上了几针,鼻尖都冒出了小汗珠,等过了好一会才将针收回,然后再号脉,又沉吟了许久,才算下笔开了方子。   写方子的时候,将宽大的袖子摆好,免的沾污了字迹,便露出了洁白的玉腕,手腕上面却现了一圈红印,裴氏这才看到,想来是自己刚才过于激动,用的劲大了。莫求将药方交给人,吩咐道:“这是老大人的,按着上面的去抓药,文火熬煮,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二副,先服三日。这是小公子的,五碗水煎成一碗,药比较苦,用药水泡发洗净的雪莲银耳,煮些蜂蜜冰糖雪莲羹,多加些糖将剩下的药水与甜羹分批混着,一碗药汤一日内喝完就可,也先服三日。”   见裴氏盯着自己的手看,莫求很快将袖子放回去,看夫人的神色有些白,她说:“夫人若要过于忧心,老大人和小公子都会无恙的。”   裴氏仿佛恢复了当家主母的风范,道:“今日有劳姑娘了。”   莫求只是淡笑着摇摇头。   魏弘听闻说是人不会有大碍,便说道:“莫姑娘辛苦了,本侯与姑娘也有数面之缘,中兴王与我也是相识,就由本侯爷送姑娘回去吧。”   司空衍觉得不妥,人家救了自己的父亲和儿子,怎么也得亲自送回,刚要开口,却听莫求说:“那就劳烦侯爷了,”又转向自己这边,说,“两位司空大人,老大人是心脉堵了,刚才小女施过针,虽然有所舒缓,但心之所在乃人之本,老大人边上缺不得人。小公子倒是好些,但小儿惊厥可大可小,也要看牢。明日小女会再来的,府上忙碌,就不用多招呼了。”   虽然莫求的话听着还是有些惊险,司空衍的心却是安了很多,说:“劳烦姑娘了,容平。”   然后见有人拿来一个盒子,莫求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只是淡淡的说:“司空大人多礼了,莫求治人从不为这些。司空老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小女仰慕已久,如今能出些力自然是要尽心尽力,老大人曾是中兴王爷的老师,如今小女居住王府,也算是为王爷尊师重道,拿了这些就变了味了。”   司空茂看着这个女子,素衣木簪,脸孔清丽,一双眼睛却是灿然,清纯如一抹淡色青莲,却比以往见过的万紫千红都要夺目。   司空衍只是觉得让人就那么离开不好,只是表些心意:“姑娘大义,是我唐突了。”又转身向魏弘道,“那就有劳侯爷送莫姑娘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魏弘跟莫求同坐一辆马车,他看着那张清荷般的脸,最后还是问道:“姑娘此次入京,可是因为王爷?”   莫求看一眼他,心里清楚魏弘想问的是什么,侯爷并非旁人,王爷装得再好,也会露出一些异样,只是她不能说,只好回道:“小女是医者,入京自是为了救人,侯爷此问,难道是觉得王爷有恙?”   魏弘没有吭声,听莫求又说:“侯爷心中若是有所疑惑,何不问当事人?”   然后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着你,却都是再没有开口。   慕博衍跟姚安歌是约了太子,太子从司空府出来便与他们见面,陆离也在。接到莫求去司空府的消息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慕博衍与姚安歌想的是谁人会知道莫求在中兴王府,太子与陆离想的则是莫姑娘为什么入京。京生特意让人说侯爷也跟着莫姑娘一起去的司空府,既然魏弘也在,那应当是没事的,只是司空府这个事情,若是莫求卷了进去,只怕多少会有风险,毕竟那个人连尚书令的府邸都敢烧了。他对姚安歌吩咐道:“安歌,敬安王那边,盯紧些,尤其是府中下人。”   林清漪去年被送出了京,在之前,慕博衍有时候会去看望她一下,跟她聊聊天。自从知道景修宜与匈奴那边有联系,甚至自己的父母亲眷的死都可能跟他有些关系,又知道了慕博衍有一次带她出门,看着景修宜去了一处小院,知道他骄奢淫逸,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一颗真心掏给他却还被他嫌弃腥。有一次姚安歌给了她一碗药,跟她说,那是毒,入口毙命,她便再无犹豫,一饮而尽,很快便被黑暗堙没。她以为她会就那么死去,却不想还能睁开眼,慕博衍坐房间,他问刚醒来的她,林姑娘可是做了个好梦?   林清漪记起梦里的场景,西北的山脚下,那座已经荒废破败的木屋恢复成了一个温馨的家,有父有母,疼她爱她,长大后给她寻了户好人家,丈夫并无多少才能,却是珍惜她,相亲相爱,还生了几个乖巧聪慧的孩子。碌碌无为的一生,却是平安美满的一辈子。是啊,的确是个好梦。   慕博衍跟她说,她喝的只是药,一种能让人梦到最渴望的东西的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醉生梦死。慕博衍问她,梦中可有敬安王。林清漪愣了许久,才摇头。   慕博衍最后给了她一个机会,若是可以改头换面,换另一个身份,是否可以忘记这前尘往事,过另一段人生。林清漪思考了好些天,点了头。莫求有在书上看到过换脸的事,但她却没试过,如实告知其中的风险,林清漪已经想通了,若是不成功,也就算了,若是成了,她便可以重新做为林璇,所幸,莫求没有失误。姚安歌替林清漪寻了一户人家,也在甘陇,只得一个女儿却在战乱中失了踪迹,面容与变脸后的她有着八分相似,故事编得圆满,那家的女儿本已丧生,如今老夫妇老有所依,林清漪也不用再孤身飘零,倒也算是一件好事。就算知道下半辈子要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之下,但若是略去这点,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离开之前,林清漪跟慕博衍说过,敬安王府中有几个人并非是景修宜的手下,但她并不知晓是是哪方的人,景修宜身边的霍顿会与那些人联系。   本来听说司空瑾卧病在床性命堪虞,司空远虽然被救出火海但也状况不对,心中的那口恶气总算是出了,可后面传来消息说那三夫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女大夫,愣是将那一老一小给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心中的怒意便又起来了,摔了砸了好些东西都无法平复。坐在那喘着粗气,却有不长眼的婢子上赶着来收拾那片狼藉,一脚就踹了过去。景修宜那一脚用的力虽说不大但也不小,寻常女子肯定一下就被踹倒了,可他的脚却被那婢女捉住,然后放开,慢慢起身,看着他道:“王爷,您本就没打算杀了尚书令,如今司空家得了些磨难也就算了,主子说了,王爷心中愤恨,泄了也就好了,莫要再惹事端,误了大事。”   景修宜阴鸷的目光的那个脸上逡巡,这个女子相貌中上,他从未看进眼里,这样的人他府中也是一般,府里的婢女看相貌,能入府的都是有几分姿色的,能在他跟前伺候的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虽说长得还行,但也只能算是不难看。只是她说的这话,却让他心里沉了几分。   景修宜想要出气就让他出口气,但绝不能太过,司空府的事虽然出得有些大,好歹也算他有点脑子,并没有太过火,不然……见景修宜没有说话,那婢女接着开口:“王爷,如今的这个时候,您本应该什么都不做,等事情散了再动手,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为何急于一时一刻呢。但主子也知道您这次受的磨难太大,也就不计较了,只是还望王爷您接下去消停些。”   “你……”景修宜想要杀了眼前的人,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如今他手下的牌已经少之又少,若再失了那方的支持,便真的是再无可能。要成大事,忍、等、狠这三字要诀在他心中反复环绕,才算止住了愤怒,说:“回禀你的主子,本王知道分寸。”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继续收拾那一堆乱糟,看着那窈窕的身姿,面容虽说不是上佳,但这身段倒是不错,只是属于那边的人,只怕不好对付。可他景修宜是什么人,林清漪也好,甚至乌洛兰雅他都手到擒来,这么个女人,自然也不会费上什么功夫。思及此,那人动作倒是快,满屋的狼藉竟然理得差不多了,景修宜的语气软了些,似无意的问道:“你那主子既然派你来了本王身边,也算本王的人,叫什么名?”   女子此时垂着头站在他面前,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景修宜自然是没有看到,说出话倒是软语温柔:“回王爷,奴婢琵琶。”   “琵琶……”景修宜念了一遍,说,“从今往后就在本王边上侍候吧。”   琵琶却是抬头冲着景修宜盈盈一笑,道:“王爷错爱,奴婢不敢,奴婢在外间就好。”   明明看着只是寻常,可是一笑起来,便面目生花,尤其是那一双盈盈眼波直直冲进了眼里,在脑海里头晃动,景修宜倒是不强求,只是说:“也好,只是你并非寻常仆婢,以后这种粗活就不用做了,在书房侍侯吧,也方便。”   琵琶自然是知道所谓的方便指的是什么,却是不露声色:“谢王爷。” 第42章 灭门   本打算离开的莫求因着司空府的突发情况,只得暂且留下,裴氏将她奉为坐上宾,两个司空大人对她也是彬彬有礼,她人长得好,又没什么架子,每日在府里来回,满府上下对她都是交相称赞。尤其是府里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姐,话还不能说利索,刚刚能走几步路,见了她也是“姐姐,姐姐”的叫,就要冲她来,总是伸手要抱抱。老大人喝了三五日的药后,好了许多,已经能坐着了,估摸着再些时日就可下地了。而小公子小孩子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本来就不什么大病,只是受惊过度,这一养好得也就差不多了。   司空远虽说年岁不大,但也入了学,司空家的儿子,养得比一般人家的要早熟。他已经能下地了,那日莫求见两个病号恢复得都不错,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开了,小公子一定要送她出门,莫求拗不过,也就随了他。刚好夫人带着小姐也过来,司空芯一见她就扑了过来,莫求笑着接了手,裴氏见自家女儿一个劲往姑娘怀里钻,口水蹭了一路,都蹭到肩膀上了,赶紧让乳娘接回来,小丫头不乐意的,咧着嘴,感觉就要哭出来了,莫求朝裴氏笑笑,道:“夫人,不碍事的,小姐喜欢小女,就让我抱一会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就这样吧,一行人送到门口,中兴王的马车已经在那等着了,今天来接是姚安歌亲自来接的莫求。裴氏没见过姚安歌,莫求介绍到:“夫人,这是我师哥。”   裴氏点头,“公子好,这阵子劳烦您师妹了。”   姚安歌行个礼:“夫人多礼,司空老大人与小公子没事就好。”   乳娘要接过自家小姐,可小丫头怎么都不撒手,抱着莫求哭得厉害,裴氏看了看,有些无奈,前些日子都还好的,今日怎么会闹腾得这么厉害呢。司空远看着他们,走到前面,对自己妹妹说道:“芯儿乖,姐姐明日还会来的。”   司空芯的眼睛还带着泪花,看着自己的哥哥,听他说:“哥哥保证。”又瞧瞧莫求的笑脸,才算是撒了手,不甘愿的回到了乳娘的怀抱。   莫求看着那小娃娃,脑袋埋在乳娘的肩头,却还是露出一只小眼睛偷偷看她,觉得好笑,然后上了马车。   莫求一回府,姚安歌便拉着她往回春堂去,说:“收拾东西,明天我送你离开。”   “为什么?”莫求有些不懂自己的师兄突然抽的什么风,却是很坚定的说,“我不走。”   “由不得你,绑着我也要把你送走。”姚安歌的态度也很强硬,本来司空家的人活也好死也罢,跟莫求都扯不上任何关系,可是今日他看到的场景却不是这样,莫求看着不热情,心却善,又重情谊,如果以后司空家出了什么事,多少会有些问题,才急着送她离开。   慕博衍一进门,听到就是师兄妹的争吵。   最后莫求一屁股坐下,说:“我就不走,明儿我还要去司空府看芯儿。”   “你……”姚安歌的太阳穴都突起来了。   慕博衍问:“这是怎么了?”   莫求气鼓鼓的不坑声,姚安歌走到边上,附在耳边说了好一会,慕博衍听完看了莫求一眼,对姚安歌说道:“莫姑娘是医者父母心,等司空老大人与小公子好透了再走吧。”   姚安歌想要再说什么,却见慕博衍冲他摇头,也就忍了,他说:“王爷既然都说了,那就这样。到那时候你赶紧给我回去。”   莫求看他一眼,心里还是有气,哼了一声,但那语气听来,也算是同意了。   莫求医术高明,老大人和小公子养了一月不到,终于是好得差不多了。姚安歌盯着她,最后她也只得收拾走人,芯儿那小胖丫头与她投缘,她好是真的喜欢那小娃娃,虽然师哥这次的态度强硬的太过于有问题,但她知道肯定是为了她好,也就这样了。   尚书令病愈后,思虑了很久,跟自己两个儿子商议,与其说是商议,倒不如说是老人自己下了决定,他要辞官回乡,司空衍的院士当着也没什么意思,司空茂的军权也没有了,这一家子是时候退出朝堂了。老爷子最后选的是带着一家老小告老还乡明哲保身,为官多年,威严自然是有的。两个儿子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既然定下了心思,肯定也是思虑明白了,他们做儿子的怎么会有异议。   然后皇帝的案桌上多了一份尚书令的折子,那日景云被叫到殿前,皇帝眼晴看一眼桌案,内侍将折子给太子递过去,太子看一眼,虽说发展有些快,但也是在预料之内,面上却露出一丝惊诧:“司空大人他……”   景既明冲自己的儿子点头,问:“太子对此事怎么看?”   太子合上奏折,恭敬的说:“依儿臣所见,司空大人清正廉明,是大夏的股肱重臣,但诚如老大人所言,天命之年,又遭逢灾祸,身子能肩负的重量有限。不过司空大人是父皇的仰仗的忠臣元老,还是需要父皇决断。廉颇虽老,依旧能越马扛枪。”   景既明看着太子,良久才说,“嗯,你先下去吧,朕会好好想想的。”   太子将奏折交还与内侍,行礼:“儿臣告退。”   之后,皇喻传来:尚书令司空瑾因身体报恙不堪吏职自行请辞,陛下有感司空大人为大夏鞠躬尽瘁,特赐珍宝,修护故乡祠堂宗庙,赐与宅院以颐养天年。   司空大人祖籍湘南潭州,皇帝虽说赐宅院修宗庙,看着是恩典,但离京师千里之遥。这马上又要入冬了,司空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倒也是难为了,还好司空茂回来了,毕竟曾担着威远将军的头衔,此刻觉得分外靠得住。   姚安歌收到消息的时候,心里舒了一口气。可拿出太子给他的信的时候,看一眼,心又凉了几分。揭开灯罩将信纸投入烧掉,沉着脸出了门。慕博衍在自己的院前站着,看着那道身影一闪而过,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用猜他都知道姚安歌是去干嘛。慕博衍终究是与太子与姚安歌不同,他知好歹,珍惜那些微末的好,想得也是周全,也会狠心,但对着无辜,还是做不到那般杀伐决断,骨子里还是有些一副软心肠的不称职的恶人。   得了皇喻,司空家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仆人奴婢遣得也差不多了,剩下跟着的都是入府几十年的老人了,都是亲近的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就带着吧。所有的东西,也就五六辆马车。司空瑾是自己请辞,皇帝又赏宅子又修祠堂宗庙的,也算是荣归故里了,只是人走茶凉,最后来送别的只是零星,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大家都懂,只是看着还是有些凄凉。魏弘与司空茂的交情在,为人重情重谊,送到城门口才算罢了。   皇帝在宫里,突然就有些感慨了,如今司空瑾也走了,突然就重重的叹了口气。冒出一句话,也不知道是问谁:“有些时候,朕是不是也会做错?”   边上自然是没有人敢回答,在皇帝边上伺候多年的张端向旁人使了眼色,那几个人便退了出去,才小声笑着说:“皇上这是从何说起呀。”   景既明身上的龙袍明晃晃的,那五爪金龙端的是威风凛凛,可头上青丝白发混在一起,脸色虽然看着不错,脸皮却有些垮,额头眼角的皱纹已经刻得深了,一双有些混沌的眼珠盯着张端好久,看得张公公脸上的笑都僵了,才听皇帝缓缓的说道:“司空爱卿是朕登基之后提上来的第一批大臣,这么些年为着朕,为着大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那么离开。是不是已经启程了?小张子,你再去库里挑几件东西,送他一程吧,也算是为了朕与他君臣多年的情谊。”   张端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的神情并没什么不同,心里揣测着这天子说的送究竟是一个怎么送法,还是躬身道:“奴才遵旨。”   皇帝也是老了,心也就没那么硬了,这个世上与他关联的人越来越少了,便会想着那些个旧情,司空大人倒是明白人,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投书求去。   张公公是三更了,快四更天才回的宫,这个在宫里待了快一辈子的老人,一向的礼有度,回来的时候却发丝混乱,衣衫不整,神情惶惶,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皇帝面前。惊了皇帝和妃子的清梦。   景既明安寝前交代过,张端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此时见他这个样子,一下坐了起来,叫宫娥妃子都退了下去,问:“怎么了,司空瑾有什么不满吗?”   张端整个人还在发抖,身子扑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回皇上,奴才半路遇上一伙黑衣人,武功甚是了得,不知道是何来路,与奴才缠斗了好久,奴才带去的羽林卫都折了好几个,奴才以为就会那么交代在了那,再也见不着皇上了,谁知突然那群人就撤了。虽然不明所以,但奴才想着,天已经晚了,司空大人应该也找地儿歇息了,便想着去撵上他们,不敢耽搁,可是奴才赶到前面小镇上,寻了好几家客栈都说没有见过那么一行人,奴才想着可能是天黑了,没赶上宿头,便想着往回寻,破庙什么也都看看,岂料真让奴才寻到了……可谁知……会是那样的……场景……”   景既明有些急了,尽快问道:“到底怎么了?”   张端回忆起那副场景,月光下的人间却与阿鼻地狱无二:“司空大人一家几十口,全死了,死在了一座破庙里,连随行的牲口都没放过。威远将军更是站着咽气的,全身上下几十道的伤口,呲牙裂目怒视着庙门。”   景既明整个人震了一震,腾的一下站起身子,速度过快身形不稳,晃了一下又坐回床上,一双手用力的抓住床沿,整个人都是绷紧的,咬着牙问:“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皇上,司空大人一家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一坐破庙里,珠宝金银全都不见了,那帮强盗连尸首都不曾处理啊,几十具尸体,就那么晾在那……都是死不瞑目啊……”   “强盗?”景既明大怒,抓起床上的玉枕便砸了下去,玉枕磕在地上,碎了一个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那个畜生,欲盖弥彰啊!畜生……”   景既明咳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变得红通,喘了口气,从喉间低低吐出那两个字:“畜生……”   张端跪在那边不敢再多说一句,皇帝有些无力,靠在床头,半晌才开口:“传朕令,连夜去给朕封了敬安王府,把那小畜生给朕抓来。” 第43章 端锅   世人都在安枕的时刻,却不知道京里开始了一阵兵荒马乱,这天马上就变了。   张端带着人去查封敬安王府的时候,整座府邸在两千羽林卫的包围下噤若寒蝉,根本没了给时候让府里的人反映,景修宜被人从房里押出来的时候衣冠不整,脸上还带着亲热后红印,看见张端,也没什么惊讶,只是冷冷的笑,那蛇一般的冷目愣是让张端别过头,不忍去看。   查封王府从深夜一直到天明才算理了大概,单单真金白银就有接近一亿两,差不多是大夏国库两三的收入,还没算上那些古玩珍宝,田地房产,当时佟进尧以死相告列出来只是冰山一角啊。如此猖狂敛财令人发指。府上丫环都是美貌,更养着十来个貌美的娈童,景修宜这一晚就是从他养的一个男孩房里出来的。最主要的是,那一堆帐册单据中,有一笔十万两白银的单子,日期正是前一日,只怕这就是司空一家的买命钱。   若说原先都还只是猜测,那么如今只怕是铁证如山!   看着那帮人在自己府中抄家,也由着他们将自己捆绑进宫。景修宜一路再没见那个唤作琵琶的女婢,他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经毁了,那人肯定已经放弃了,没法想到,一直将人视作棋子随意舍弃的自己也会有被当弃子的一天。景修宜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直到跪在自己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面前,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涟漪,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坦然的就像是他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景既明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司空瑾为了护住一家老小,辞了官,交出了司空家手中握着的所有权力,完全没有给自己再留一点筹码,他如此坦诚只是想换一家平安。景既明本来对他还是有怨怼的,最后还是决定放他一马,让这个老朋友可以颐养百年。司空瑾若是该死,也应该是做皇帝的他不想让人活着。可他景修宜算什么,是他的儿子又如何,□□,杀的还是皇帝要放过的人,鳏寡孤幼全都不放过,手段如此狠辣,叫人心寒。泯灭人心,灭绝人性,听之让人毛骨悚然。   其心,可诛!   景既明盯着他,冷面冷语问道:“景修宜,你可知罪?”   景修宜一进殿便看清了情况,那么大的殿里,却只站了这么几个人,都是自己父皇的心腹,而最近依仗的太子却不在。心里忍不住嗤笑,这个皇帝做得是越来越多疑了,听他这么问,心里的笑带动了嘴角上扬,语调平缓:“父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想请父皇告诉儿臣,何为莫须有!”   目光凛凛相撞,景既明被他一口气堵着,手都有些哆嗦,脱手将茶杯砸在他的额头:“逆子,你个逆子,你……如此丧心病狂,买凶杀害朝廷命官,垂髫小儿,怀中婴孩都不放过,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我平日里教你的这为人最基本的五常之道都让狗吃了?!”   景修宜的额角冒出一股血热,顺着流下,挂在眼角,犹如一颗血泪,他略微轻闭眼,睁开再对上自己父皇的盛怒:“父皇,我……”   “还要狡辩!这些又是什么!”景既明将那收据单子重重拍在桌上,怒目圆睁瞪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景修宜却是没有在意,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我只是想问您,查抄王府的那些人说司空大家是半夜死在荒郊野岭的,您却第一时间得了消息。父皇您呢,消息真是灵通。”   景修宜可不信这个皇帝真是念着什么旧情才派人一路去跟着那一家老小。一双眼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看向景既明,景既明也是冷冷相对,父子俩对视着,明明是骨肉至亲,看着却仿佛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二人这般沉默了很久,才听景既明冷淡的开口:“敬安王疯了,囚禁内侍省,”此时皇帝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你就进去疯一辈子吧。”   景修宜闻言突然狂笑起来,咯咯……哈哈……听起来就像是被捏住脖子的夜枭一般,被侍卫强行拖了下去,笑声却是没止,一路随行,听着凄厉极了。   在门口,一路被拖着的景修宜跌跌撞撞的碰上了闻讯赶来求情的太子,终于止住了笑。景修宜盯着这个他一向轻视的弟弟,却见景云脸色似有不忍,“三哥,你稍忍几天,我去求求父皇……你……”   景修宜的目光死死的戳在他脸上,嘴巴动了动,阴沉的嗓音吐出冰凉的语句:“景云,是我小看你,我一直觉得自己狠,却是狠不过你,你厉害,我斗不过你。”   景云一怔,话音也就顿住了,景修宜虽然被人拉扯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整个人往前一扑,嘴靠近景去的耳侧,压低了声音:“我多行不义,你也会有报应的。”   拖着他的侍卫赶紧将人从太子边上扯开,拉远,景修宜回过头来盯着景云,又笑了起来,那笑声听着比先前还要猖狂放肆。   慕博衍曾经跟姚安歌说,多行不义,小心报应,这个道理四海皆准,景修宜是这样,那景云呢?太子的脑子里一直想着的是景修宜最后那句报应,那阵凄厉的笑声,他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他更相信成王败寇。   不多时,景修宜下狱,终身□□的消息便传开了,先前那么大动静都还跟着他的那几个班底最后终于树倒猢狲散了。琵琶机敏,在羽林卫刚来的时候便躲入王府的密道中隐去了踪迹。藏了一整天,然后等天黑趁着守备换班的时候逃了出去。   走到一座看着隐秘的庵堂,叩门进去,那个亮着灯的房间此时有一名女子正在来回踱步,女子看着年纪略大,估摸着有二十三四,一身衣服简朴却不简单,花色清丽料子却是极好的,容貌美丽,耳垂明铛,看着像是画上才能见到的美人,只是神色却不好看,很是忧虑。琵琶推开门,冲外面疾步进来,看到她,先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女子的如远山的双眉蹙成了高耸的山峰,开口道:“我要救他。”   琵琶原本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心里很是不高兴,如刀般的目光剜了她一眼:“救他?您可想好了法子要怎么救?”   被那目光一剜,登时吓了一跳,突然就有些六神无主,却仍旧是不死心的说:“敬安王是被人陷害的,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一点风都不露,只要去找,然后捅出去……”   琵琶的目光柔和了一些:“您认为是谁构陷的?证据怎么找?又要如何捅出去?”   那美人冷笑一声:“这一瞧就明白,做这事的人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琵琶的视线略微往下,低声道:“太子什么人,您觉得您能找到证据吗?来抄家的那些人可是从敬安王府搜出了足以定罪的铁证。”   美人愣住了,这么说来,那……张张口,却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突然琵琶绷直身子,警觉的打开一条窗缝,去看外面的情况,可是除了月光下院落里什么都没有,周围安静的好像时间都静止了,红烛燃着,突然毕剥一声,在无声的环境里原本应该被忽略的声响此时却被放大了无数倍。直觉的感受到一种危险,琵琶吹灭烛火,拉着那女子要走。却突然门被撞开了,琵琶与人缠斗,大喊一声,“快走。”   “你们谁都走不了。”灭掉的蜡烛再被点燃,加着后面进来的人带的火把,整个房间光亮无比,此时琵琶已被制住,脖子上架着好几把刀。姚安歌看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另外一名女子,那张脸出现在这里却并没有感到惊奇。琵琶见姚安歌如常的神情有些不解,但只一瞬便隐了下去,却仍是被再次扫过来的那道目光抓住。 第44章 地牢   阴暗的地牢里,慕博衍看着那个叫做琵琶的女子,仔细的打量着,慕博衍并没有绑着她,只是让她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是一面光滑的石墙,上面粘着点点黑污,脚下也是黏腻,墙边挂着各种刑具,墙角的青苔颜色诡异,整个空间充斥着酸臭糜烂腐朽的味道,慕博衍突然动一动手里拿着的铁锁,一阵叮当乱响,若是常人定然是被这阴暗无日月的人间地狱吓得恐惧莫名。   慕博衍看着不为所动的琵琶,放下手中的锁链,直起身子向她走去,靠近她,道:“其实本王不喜欢这种地方,本王的风格不温香暖和,好茶好酒的随意聊聊,只是太子觉得本王太过客气,怎么的也应该讨些利息回来。听说姑娘一心为主,临危之际还想着让主子逃命。”   慕博衍靠得近,说话时带出的气息全喷到她的耳边脖颈,间或还有丝丝寒风从后墙的缝隙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凉意触碰她的后颈,这一冷一热竟让她有些颤栗。这个人离自己这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掐断那脆弱的脖颈,琵琶的双手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出现了,只是慕博衍如此的有恃无恐,是因为姚安歌一早就将她的几处大穴点住,令她动弹不得,目光却是狠辣,瞪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王爷。只是那样的眼神,一会就消失了。慕博衍只是笑:“琵琶姑娘倒还真是个妙人,我记得安歌应该是没有点姑娘的哑穴的吧,就这般不乐意与本王说话?”   慕博衍的手抬起那下巴,滑润的皮肤,那双夺人的眼目中早就已经没了那股劲道,不禁“啧啧”,“姑娘如此认命倒是让本王觉得无趣了。”说完慕博衍好像真的没有兴致一般,扔下她要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将姑娘腿脚上的穴道解了,琵琶姑娘想必很是担心自家主子吧,来,本王带你去看看。”   慕博衍说完就往外走,角落里闪出来一个黑衣人将琵琶的穴道解开,下半身就下就松快了,她知道这个地方四处都有人把守,还设有机关,肯定是出不去了,便也跟在慕博衍身后,转了一会,慕博衍带她去了别一间囚室,比她刚才待的那间更大,也更森然。一个女人被绑在那里,正被一个壮汉拿皮鞭抽打。那女子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遮住了大半边的脸。鞭子抽在那具娇弱的身体上,原本昂贵的衣料早就支离破碎了,破烂的裹着躯体,素色的衣衫上全是血,化开了,看着感觉是整个人是从血里捞出来一样。   琵琶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也看出那个人还没死,胸前的起伏虽然弱,但是仍在,而坐在那里的那个看着这刑罚场景的那个人,正是当今太子——景云。   状汉的皮鞭在二人进门的时候停下了,那女人微微动了一动,透过黑丝看向来人,一只眼睛中的光彩已经散了,虚弱的动动嘴唇,却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琵琶看着那一身鲜红,全身上下已经没一个地方能看了,她刚才动的嘴形,分明是——“不要说”,心下早就凉了,怎么可能说,你被折磨成这样都没有说,我又怎么会说。你说要救景修宜的时候还以为你们姐妹一个两个都被那男人的皮相,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得什么都忘了。琵琶有些不忍去看,将身子拧向了另一边,景云朝壮汉点了一点头,那人将鞭子放进一个桶子里,然后捞出,狠狠朝那绑着的人抽去。   “啊……”原本沉静的地下突然就炸开了,那凄惨的叫声仿佛是从地狱厉鬼口中传出的,刺痛了琵琶的耳膜。   原来那些伤痕密密麻麻每道都如刚抽上去一般,那些伤口渗出的鲜血都是那般鲜红是因为皮鞭是泡在盐水里的。琵琶牙齿咬得格格响,她也是心狠之人,只是她的狠是对敌人的,而如今遭受折磨的是她的亲人啊!她相信她们都是不怕死的,可是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是不怕痛的呢。琵琶觉得有什么东西渗进了她的心扉,愤恨,怒意,不甘,还有恐惧,所有的情绪混在一起化作眼中的火焰,死死的盯着景云。   却听慕博衍叹息一声:“姑娘见主子受此大难,愤恨是正常的。姑娘想必也有些害怕吧,是不是担心自己的下场呢?你会怎么样呢?”   没有人回答,慕博衍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恐惧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与生俱来,无法湮灭,只能生捱。姑娘越是表现得无所畏惧,沉浸心底恐惧爆发出来的越是骇人。”   景云对着那想杀人的目光,却是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道:“博衍错了,你说的只是一般人,而你边上的那位姑娘可不是常人,若绑在那边的人是她,只怕是咬碎了牙也不会哼一声。”   “哦,太子说得是真的?”慕博衍好像是有些诧异,却又笑开了,英俊的脸上绽开的笑容在这黑暗血腥的地牢里就如同是阳光般灿烂,他吐气如兰,问道,“琵琶姑娘,还是,本王应该唤你为厉宁公主?”   琵琶被这一句惊得如堕冰窖,她看一眼刑具上的人,那人呼吸微弱却仍是撑着一股子气,那唯一能动的眼珠里盛的也满是诧异。心里明白怕在这些人早在端了那个据点之前便知晓了事实。   从被抓住到现在,琵琶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既然你们都清楚,为何还要在我面前演这么一出?”   慕博衍笑了笑,道:“公主真是健忘,本王不是跟您说了,这些是利息。”   “你……”被噎得竟然说不出话。   姚安歌本来站在景云身后,此时上前,将柱子上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女子长发撩起,露出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掰开那全是血沫子的嘴,塞进去一颗药丸,保她不死。   景云看着这两个人,宫中的辰妃娘娘,匈奴的厉宁公主,明明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份,可现实中却是三个人的故事。   姚安歌放下手,那张脸又被黑发掩住,突然开口道:“匈奴的厉宁公主嫁入大夏之后,表现出来的都是温和良善,舍弃自身,只希望能促进两国安好。一开始你们很成功,就算北疆战乱爆发,因为辰妃自裁,连皇帝都没有起疑,还下令好生安葬。只是你们太过周密,却是画蛇添足,竟然将辰妃的尸体保存完好,连面容都能清晰辨认。如此刻意的行为断然不会是皇帝的安排,因为没有人会想着去开棺确认尸首是否为辰妃本人,当然,除了我们。原本你是希望我们能断了辰妃那条路,只是选的队友太过不好,景修宜竟然拿失败过一次的□□再来对付同一个人。”   听姚安歌说到这,慕博衍脸上的笑却是依旧。而接下去的故事厉宁公主讲了下去:“匈奴与大夏的战争,是匈奴败了,父汗要送公主来和亲,而当时未嫁的女儿中只有我,但以我的容貌,就算嫁给夏王又能如何,舅舅家的一双女儿与我年纪相仿,最后她们顶着我的名来远嫁和亲。计划是我定的,赛罕性子柔弱,当个大夏皇帝的妃子正好,云珠聪明,有她在边上照顾,两人分饰一角,很多事情便都可能成功。我匈奴地处草原,放牧为生,每年都要四处迁徙,逐水而居,若是碰上天灾,百姓连活下去都难,而你们大夏,物阜民丰,为什么,差别为什么这么大。我们才是真神选中的子民,却为了生存苦苦挣扎。”   “所以你们就铁蹄南下,妄图颠覆我大夏!”景云有些愤怒。   公主却是一笑:“太子,大夏看着是铁桶金箍,可实际呢,也是分崩离析,朝堂势力复杂,人心各异,若是没有漏洞,我又怎么能钻得进去了呢?”   厉宁公主朝着景云走了几步,俯下身子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太子殿下,你可知十二年前的那副毒,是我为你准备的。哈哈哈……”   不知道景云听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起身一把掐住她,那笑声没了,可是厉宁公主从喉间冒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太子,这盘棋还没完……大夏这天下……安稳不了……”厉宁公主的话断了,嘴角留出黑血,整个人从他手中滑脱,最后倒下。   姚安歌查看一下,对二人摇了摇头:“嘴里有颗牙是后安上的,里面中空藏着毒,表面上看不出来。”   景云狠狠盯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竟然死得如此轻松。又看那个已经昏过去的血人,不带感情的开口:“给孤治好她,既然她是辰妃,那就要让辰妃活着出来见见人。那些庵里抓回来的人给孤一个一个好好审。至于厉宁公主,拖去后山喂狼,看着饿狼将人吃干净了再回来复命。”   今天的太子有些失控,厉宁公主究竟凑在太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姚安歌不知道,只是听吩咐将云珠带下去,厉宁公主的尸体也被抬了下去。此时囚室内只剩慕博衍和景云二人,景云原本挺立的身子弯了下去,好像有些痛苦,慕博衍赶忙上前搀住他,关切的问:“怎么了?”   “疼,心疼。”景云的嗓音有些沙哑,眉头皱着,曾经那个小小的慕博衍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想到那个时候自己差点就失去这个人,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止不住就是一阵抽动。慕博衍不知道景云突然这样是怎么回来,但肯定与厉宁公主有关,默默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慢慢抬起手,想要将他人拉起来,景云原本轻闭着的眼睛睁开,看到活着的慕博衍就在自己身边,双手搂住他腰,将那人整个拥入怀里,用力的想要揉进自己的骨血,嘴唇轻动,“博衍……”   慕博衍以一种不怎么舒服的姿势被人抱进怀里,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心跳,不快,一下一下地,沉重而困顿。慕博衍慢慢将自己的双手放在那人身上轻轻拍着景云的后背,他不知道这个有表现出来的违和感是因着什么,也嗅不出他身上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原本以为这个人的世界永远都是一条笔直的直线,怎么样都不会偏离,却也会突然生出弯绕,会怀疑,也会迷惘。 第45章 死结   莫求回去的路上一路游荡,又好管闲事,行医施药脚程自然是慢得厉害,听到尚书令辞官归去的消息,想着自己所在的城镇刚好是他们一行回乡的必经路,那一行人过个两日约莫就能到了,便特意等着,想要跟司空芯司空远再见一面,也算是最后的告别。芯儿喜欢吃酥糖,她还特意去寻了镇上最有名的那家,排队才买到的。   莫求在镇子上等了三天,都不见人来,有些奇怪,脚程再慢也应该到了,难道换了路线,可这是他们回乡最近也是最安全的道路。天冷,酥糖虽然还没化,但也不能放太久。坐在客栈房间的凳子上,看着那包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坐不住,莫求想着往回寻一段路,沿途那几个村镇,她一户一户去寻,可是问遍了都没有人说见过那么一行人。司空家最后就算遣仆散婢,但几十人的数量还是有的,那么一群人,人多物多的,打眼经过,怎么可能会没有人看到过。唯一的解释就是那群人真的没有出现过。莫求认为这是不可能,除非……莫求很想压下那个念头,可是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这个镇子已经是京城最大的一个县镇了,一般有脚程只要一天就可以从京师到这里。如今都三四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莫求坐在边上的茶棚里,小二给她上了壶茶,她又点一屉包子。包子还没上,边上的位置坐了两个猎户。突然听那个大哥说道:“前面那破庙好像死了人,前两日还有成群的官差在那,我那日经过本来想着天黑去那宿一晚,可竟然看到还有羽林卫……”   莫求脑中的那根弦啪的一下就断了,那日子,能引起那大阵势的,是不是说……她不敢再想,起身撞刚好与小二撞上,那一屉包子一下就飞了,滚了一地。莫求一脚迈去还踩扁了一个,她一把拽住那说话的衣领,急切的问:“你说的那个破庙在哪?”因为焦急,所以神情显得有些凶狠。   那猎户被小姑娘给骇住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远……,往前二十来……里地,庙门口有棵……大……大槐树……”   莫求松了手就往外走,牵了马跨上去就狂奔而去。小二追出门:“姑娘,您还没给钱呢,包子……”   小二忿忿,却有一个人扔给他一串铜钱,这客观给的倒是多,没等找钱就离开了,小二一合计,这样一来,那包子钱也补上了,还有多余,也就不嚷嚷了。   那猎户被弄得一愣一愣,好一会才缓过来,端了茶水就往嘴里倒,舌头差点没给烫掉一层皮,一个劲吐舌头。   莫求策马而去,二十多里山路半个时辰就到了,看到了那株大槐树,如今叶子已经落完了,只剩那粗壮的枝干。莫求下马,往那庙门走去,这座破庙外墙都断裂了,偏生那两扇庙门却关得严实。莫求一步一步往前,跨上台阶,门槛石阶竟然有血迹,她的心陡然就跳得厉害,连着一双手都在颤抖,却还是往前一推……   关着的门看着好像是挺严实的,却是一推就开,莫求甚至没用什么大力,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院子里自然是没有尸首了,却还是留着一院的血迹,满院打斗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当时的状况是多么的惨烈。   她想喊,想吼,可是脑子嗡嗡直响,嗓子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莫求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过了许久,她才一步一步往前,不小心被突起的石块绊倒,整个人踉跄一下,摔在了地上,一个沾了血迹泥巴的布老虎跌进了她眼里。莫求马上爬了起来,将那布老虎捧在手里,小虎额前的王字特意绣成了芯字,那是芯儿最爱的玩具呀,从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抱着。边上还有一滩血,那是芯儿的吗?这么一大滩,芯儿还那么小,血都流干了。   莫求的眼中满是泪水,跪在地上,一只手颤颤的按着那块血地,鲜血早已干涸,变成了黑红,莫求这才后知后觉的分辨出了那刺鼻的血腥味道。莫求闭着眼睛,想着那个软软的小胖娃娃冲着她要抱抱,泪水流得更多了。她想再进去看看,可是迈了几步却不敢往前了,脚踩到一个东西,退一步,是一管竹笛子,哆嗦的捡起来,是远儿的,是她削来送给远儿的,这么粗糙的物件,世上仅此一件。莫求将两个东西抱在怀里,芯儿,远儿,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啊,弓下身子,难受极了,肚子里在翻江倒海,呕了好几下,可是什么都没能吐出来。整个都在发抖,然后再立不住了,没有声音只是不住的流泪,伴着眼泪流走的是她的所有精神与力量,整个人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往后倒去。   有一个人在落地前抱住了她,青晃的日头亮得她眼睛生疼,透过泪水她眯着眼看到那张脸,好一会才辨出那是她师兄姚安歌。在姚安歌的怀抱中莫求昏了过去,手里紧紧的抓着那娃娃和竹笛。   莫求是让姚安歌抱回去的,她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从小跟在莫怀远身边,不知道自己娘是谁,只知道莫怀远应该很爱很爱自己的娘,所以她从来不问。虽然有时候也会有小性子,但她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爹,只有师哥,只有医书。   莫怀远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对这个女儿却是疼爱的,而她自己也只是治病救人,手里沾过血,可那些都是救人性命的举动。说着是在江湖里穿来穿去了好些年,可她身边都是有人护着的。见过的死人虽然也不少,但却没有见真正的过刀光剑影,血腥杀戮。   昏睡的两个日夜里,梦里面全是鲜红,惨叫,司空芯睁着大眼睛却是满嘴满身的血,司空家几十口人在她的梦里又死了一遍,而她就在边上看着,整个人被定在那里,叫不出动不了,连眼泪都流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下去。   莫求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她突然就有一种期盼,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只要去司空家看,那个小胖丫头,年幼却显得老气横秋的司空远,三夫人,老大人……他们都还在,只要她醒过来,醒过来!   可是坐起身子的她,看到手里那带血的布老虎,那柄有了裂缝的短笛,都是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梦里的是地狱,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噩梦。莫求觉得人最过不去的伤是难受,那种撕裂心肺绵远无边的痛楚,能将人生生溺毙。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姚安歌站在门口,莫求木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姚安歌何曾见过这样的师妹,忍不住叹口气,端着东西坐到她床头,说:“求儿,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这是你爱吃的芙蓉糕。”   莫求迟缓的摇摇头,姚安歌默默的坐在一边,想要伸手揽过她,让她像小时候那样可以靠着他,手却停在了半道,什么时候莫求已经从那个小丫头片子长成了如今的亭亭玉立。姚安歌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倏忽间,便将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   姚安歌心下感慨,刚要把手缩回来,却不防被莫求一把抓住,发怔的时候,莫求百转千回的心思一点没停过。她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又聪明,很早以前就有不对劲的时候,如今想来,那些都是征兆,司空家会出事的征兆。   莫求好像突然恢复了平日的机敏,盯着姚安歌问道:“师兄,我问你,当初你那么坚定的要送离京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司空家会出事?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下的手?还是……动手的人是……”莫求微张朱唇,死命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淡然,吐出的话却足以让她身负极刑,她说不下去。   姚安歌没由来的一阵紧张,竟然打了个激灵,他看着莫求,心乱如麻,而那双眼睛饱含深意的看着他,被那双眼这么看着,姚安歌的心里像是多了一把锋利的锯子,来回拉扯,疼得厉害。他咬着牙,说:“不知道。”   莫求突然就那么松开了手,摸着那布老虎的脑袋,淡淡的说:“不知道啊……”   姚安歌垂下眼帘,莫求的那四个字里,他听出了最深的绝望。姚安歌站起来,看着少女,她脸色看起来平静极了,可是眼中却满是霜华,沉默的离开了。   姚安歌以为她会闹,会疯会狂,可是什么都没有,莫求很平静,平静的吓人。她也出门,去饭店,去酒馆,去糕点铺子,有时候回家还能闻道满身的酒气。姚安歌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只好由着她,让人在边上好好看着。   莫求带着酒气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虽然不重,但是脸上被刮了好几道。问派去跟着的人,那人看一眼走路都不怎么稳的莫求,僵硬的说道:“小姐半道上看到就一个小丫头,冲过去就夺手里,怎么都不放,那脸是被人娘挠的。”   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姚安歌脸色的忧虑都能看出来,叹口气,心道:求儿,你这样到底要我如何?这些日子,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心疼焦急,可是他表露出来的关心在她眼里全是变了味的。   跟在莫求身后,姚安歌好几次想要上前,却都是作罢。莫求晃悠悠,眼看着就要摔了,姚安歌才快步上前把人给扶住。莫求醉眼朦胧,却知道边上是谁。恶狠狠的瞪一眼,甩开了他。   慕博衍走到姚安歌边上,跟他一起看着那瘦弱的身影,问:“她知道了?”   姚安歌神情木然:“猜到了大概。”   姚安歌转过头,脸色难看的要死,看一眼慕博衍,一下子就在石阶上坐下了,姚安歌手肘撑在腿上,一双手盯着额角,鬓角的长发垂下,一张脸在昏暗中显得颓然,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用手使劲在脸上一抹,抬起头,看那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残阳泣血,竟与那日破庙的颜色那么相似,嗓子有些松:“她恨我,我也觉得自己可恨。”   慕博衍走到他跟前,发现那一双眼睛血丝缠绕,憔悴的样子哪里像是无双公子,低语道:“是我思虑不够,应该一早就送她离开的。”   “已经好些天了,若她真有什么动作,应该早就做了。她心里还是顾着你的。”慕博衍看着姚安歌,“但这事还要好好处理,这个当口日绝不能出什么乱子。”伸出手,“我跟你一起去见见她,你先起来。”   姚安歌借着他的力站起身子,二人默默的向回春堂去。   进了院门,园子里栽着的那些菊花都已经开败了,连叶杆子都不绿了,闻到一股药草的味道。慕博衍刚要往前走,姚安歌却拉了他一把,道:“我就不进去了”。   边上的婢女看了他二人一眼,又从门缝看看屋里,有些不知该如何了。慕博衍上前,将门拉开一些,见莫求迷迷糊糊的坐在屋里,像是听到门开的声响,摔出来一个东西,怒喝一声:“滚。”   空气里瞬间充着一股子酒气,慕博衍看那碎了一地的酒壶,看了一眼门边上廊前候着的仆婢,道:“你们都先下去。”又指着一个人,“去打盆冷水。”   然后慕博衍一下把门开了,大阔步便进去了。莫求眼都没抬,抄起一个瓷器就砸过去,王爷堪堪一避,听那上好的白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身影将烛光挡住,莫求才抬起头看一眼,脸上带起一抹浅笑:“是王爷啊。不好意思了。这是您的府地,您……坐……坐,我滚……我滚……”说着便站起来,颤颤巍巍往外走。   那婢女刚好端着水回来,赶紧将盆在桌上放好,快步的又出了屋,小声将门掩好。莫求身上是熏天的酒气,靠近的时候慕博衍的鼻子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将那个要出门的人一下拽住,一言不发将人拉到桌边,将她整颗脑袋按进水里。一下呛了水,不小心被吞下的去的水刺激着肺叶和支气管,极度难受,整个人就挣扎起来,慕博衍是留着力的,没一会莫求就将盆打翻,咳嗽的喘着气,瞪着眼看他:“王爷这是要干嘛?杀人灭口吗?”莫求的感觉好些了,阴阳怪气的说道,“残害忠良的事毕竟您也是有份的。”   慕博衍伸出手,一把拎起她,将她整个人推到铜镜前,握紧的拳头向她砸去,却是落在了旁边的墙上,看着她,冷冷的说:“自己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笑脸迎人的中兴王爷冷着一张脸,竟带出来一股子的压迫力。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窝深陷,发丝凌乱,莫求移开眼,盯着那被打翻在地的铜盆,硬声硬气的说道:“再怎么样,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说完莫求一下甩开慕博衍的束缚,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这些天你师兄为了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你就一点都没反应。”   莫求轻笑一声:“我师哥不也是好好的活着吗?”   慕博衍看着面前这个人,一字一句问:“莫求,你可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   “良心?”莫求看着那张英俊不凡的脸,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身子都笑弯了,好久才盯着慕博衍的眼睛,平静的说:“王爷,司空家的惨状想必您是没亲眼见到吧。芯儿才那么小,”莫求用手比划了一下,“却留了那么一滩子血,那么小的身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血啊。三四十口的人,就那么的全死了。”眸子闪过一丝凶光,咬牙切齿的道,“敢问一句,您身上莫非还长着那颗良心?”   慕博衍面上什么波动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说:“早就喂狗了。”   莫求被他的话怔住了,片刻之后却是笑了:“王爷倒是难得的坦率啊。可是稚子何辜!那骨砌血堆的龙台就那么的重要,重要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慕博衍看着激动的莫求,只是轻轻的说:“你自小便与你师兄认识,按你的了解,你觉得他你是说的那种人吗?”   “了解?”莫求又吃吃笑开,“时至今日,别说了解,我觉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慕博衍看着她,知道人是真的受了太大的刺激,只是再无法接受,她也要明白,这个世界有些道理就是那么的霸道:“莫求,你是大夫,你会救人。那么我问你,如果一个人命悬一线,你可以救下他,但是他的仇敌却拦着你不让你救,甚至说只要你救了人就杀了你。你会怎么选?”   莫求想了想:“我会制住那个仇敌,然后救人。”   慕博衍心道,幼稚,却只是接着说:“若你制不住呢?是你死还是看着那个本来就没几口气的人死?”莫求的神色一变,却仍是咬着牙说:“我不会让人无辜死在我面前。”   慕博衍笑道:“好,就当你能制住那个仇敌,你也救了那个命危的人,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你救的那个人杀了被你制住的仇敌。你还觉得你救人救得对吗?”   “不,”莫求脑子转得快,“司空家的人不是那样的,他们是好人,他们从未想要害人性命。”   慕博衍没有在意,只是换了一个思路,继续道:“好,那换一换,还是刚才的场景,但仇敌却是拿一个孩子威胁你,只要你救人,那个孩子就会身首异处,你是救还是不救?要知道那个人受的伤重,你对是否真的能救他性命也是不确定的。”   莫求张张嘴,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慕博衍步步紧逼:“莫大夫,那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莫求觉得一下子整个人都软了,低着头,无力的说道:“我……不救……”   慕博衍却还有后话:“你是一艘船的船长,在江海里航行,突然碰上风暴,船翻了,很多人都死了,但你和另外十个人爬上了应急的救生小船,这船最多只能载十一个人,而此时有一个人凭着强大的求生意志游到了小船边,想要爬上船。那个人你认识,而且你知道他是个好人,可你的选择只有两个,让他上船,或者推开他。”   莫求盯着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一切到底代表着什么,却还是回答:“我让他上船,然后我跳下去。”   慕博衍就知道她会这么说,那双桃花眼略微一眯:“你倒是大义,只是却不能,你是那船上唯一认清航道的人,若是跳下去,别说那个后上船的,只怕另外那十个人都会丧身。”   莫求整个人毛骨悚然起来,诧异的看着他:“什么?”   慕博衍却是继续往下说:“先前,你为了那个孩子决定放弃救那名伤者,就算不忍,也是为了救那个孩子。如今这个时候,只要将那个人推下去,你便可以带着整船人躲过风暴,救下十人性命,十比一,照理来说,你怎么也应该把他扔下海……”   莫求一个劲的摇头,神情激动,声音都大了许多:“我……我怎么会平白去要一个好人的性命?你休要再胡说,你说的所有都只是为了你们做的事狡辩!”   慕博衍脸上的笑容下了去,下弯的嘴角显得下巴尖锐了几分,整张脸看着刻薄起来,缓缓的说:“拿一个没几口气的人换一个孩子,你觉得你是形势所迫无奈而为,毕竟那人就算死了也与你无直接关系,可是要你杀人的时候,就算是为了另外十条性命,你也下不去手,好啊,莫姑娘,你可真的是菩萨心肠啊!好,真好啊……”   一连这么多个好,慕博衍说完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大门打开,月光倾斜进了屋子。莫求早就瘫软在地,缩在墙角,看着月光下的那道背影,终于是忍不住的哭出声来。事发至今,莫求眼泪流得不少,却是一次都没哭出声来,如今,那响彻满院的啼哭终于将连日来积压的怨气愤恨恐惧和难受开了一个口,释放了出来。   慕博衍走出房门,远远的看到姚安歌形单影只的立在那里,叹息一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姚安歌听见那有些尖厉的哭声,脸上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低沉的声音听着有些别样:“多谢王爷。”   慕博衍摇头:“她会来京是因为我,不然也不会这般。是我欠你的。”   姚安歌按住那只肩膀上的手,轻声说:“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王爷,你也只是个人,不是神再怎么也算不到这些,肉长的人心里存的心思,又怎么算得清呢。”   慕博衍的心一下梗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啊,吃人饭却长成了一副狼心狗肺,怎么懂那些肉长的人心是什么个样子啊。”   姚安歌神色一变:“我……”   慕博衍却是摇摇头,笑笑:“我知道的,你我不过都是被势头推着走的人,没什么选择。只是,莫求道理明白,心结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姚安歌点点头,涩涩的说:“我知道。”看着慕博衍,想了一下,再开口,“那些人都审过,那个毒知道的人不多,云珠知道她们大势已去,一直都没再开口,太子不信,折磨了她很长时间,还是没有结果……”   没等他说完,慕博衍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接下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忙,解药就放一边吧,这两年我也开始习惯了。至于莫求,你不要太过强求。”说罢悄然离开。   那开着的大门里散出桔色的光,整座院子再也没有旁人,莫求在屋子里嚎啕了多久,抽泣了多久,安坐了多久,姚安歌便在外面冷风中站了多长时间。   第二日清晨,莫求才带着有些红肿的双眼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姚安歌,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最后还是沙哑的开口,叫了一声:“师兄……”   姚安歌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手朝她走去,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莫求觉得虽然带着冷气,但那个怀抱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可以让她安心,只是毕竟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角的泪珠还是流了下来,她说:“我都知道,司空大人一家的死跟你有关,甚至可能是你亲自动的手。我也知道是谁是真正的凶手。”说到这,莫求的心还是绞痛,终究还是受不了,却还是继续说,“太子也好,敬安王好了,说到底都是一样的,骨子里一样的狠辣。可以为了陷害兄弟戕害忠良,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之辈。那样的人你还要帮到什么时候?就算他坐了皇帝,这大夏会比落在别人手里头要好吗?杀人是要偿命的。”   姚安歌轻声问:“你是要我偿命吗?”   莫求摇摇头:“王爷说的话,我都明白,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景云的做法我接受不了,但斩草除根的道理我是懂的。只是,司空一家上下几十口人死得太过冤枉。我到现在还是受不了。”就算知道太子是船长,要带着跟在他身后的人安好的踏上彼岸,很多牺牲都是无法避免,只是过于残忍。   莫求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出来,“你是我师兄,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是不会变的,但我现在是真的不能像先前那般了,我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莫求用力的你抱了一下他,“所以,再见了,我的亲人。不要派人跟着我,也不要找我,也许某一天我会自己来见你。”莫求从他怀里离开,最后说,“你……要保重。”   莫求说完,便离开了,她没有再回头看,她面颊上的泪还在,背影却是决绝。   姚安歌的手往前伸了伸了,却是在凉风中什么都没抓住,他理解莫求,那也是他最亲的亲人,等那背影离远了,他才喃喃道:“你也要保重。” 第46章 绝杀   “王爷……”京生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来寻他了,可是看着自家的王爷,一下又没有话了。天有些冷了,王爷拿着书,靠在被窝上,看着书上的那一段字——曲折全,枉则直,洼则盈,少则多,多则惑。是心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算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司空瑾放下一切,可最后呢,圣贤之言也是要看的,所谓“曲则全”者,也有不通的时候,并非全而归之。慕博衍又换了一本看,一页一页慢慢的翻着,天有些冷,房子里却是暖和,主子慵慵散散,连带着边上伺候的小丫头都快昏昏欲睡了。   京生看着主子一付无所事事的样子,外面人还在等着。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最后,终于打断自家王爷的阅读:“爷,您倒是去见见啊,侯爷还等着呢。”   慕博衍的眼睛都没抬,就说:“跟他说,我病了,卧房休息,不见客。”   京生觉得王爷说的太不靠谱了,这个把月都病五六回了,害肚伤风头痛眼花什么都用过了。京生看了看边上,王爷连墨渊居都不怎么住了,这是在躲着什么呢?自从尚书令家出了事,不止敬安王府翻了天,京生觉得中兴王府也变了样。有些支吾的说:“侯爷特意将李太医请来了。若是奴才再拦着,只怕侯爷会硬闯。”京生觉得,都这么些天了,侯爷耐性再好只怕也磨光了。   慕博衍“啪”的一声把书丢一边,“人说闯就闯,爷养着那么侍卫都干什么吃的啊!中兴王府是菜园子吗?”这一下边上小鸡啄米似的小丫头整个就醒了,抬眼看看王爷,那眉头皱成一团,最后听他叹了口气,道:“行了,请侯爷进来吧,李太医也好生招呼着。”   京生退了下去,慕博衍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去边上棋盘那坐着,手里抓起一颗黑棋,在指尖摩搓着,看着那胶着的棋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京生又推门进来,一眼看见王爷的脸色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将魏弘引进门,抿抿嘴,站在门口不往里走,说:“王爷,侯爷来了。”   慕博衍将手中的黑子往盘上一放,然后又捉起一颗白的,边思考边说:“嗯,你们都下去吧。”然后抬起头,看着魏弘,道,“兄长请坐。”   小丫头下去了,京生也出去了,魏弘慢慢走到棋盘边,看他一眼,见他将视线移回棋盘,便也看像那桌案,慕博衍指着一个点,说:“我刚才下的是这个位置。”魏弘双眼眯了一眯,刚才慕博衍下的那手,葬送了黑子一片江山,怪异的目光看着那个人,却是没有开口。   慕博衍抬眼看他,将手中那颗白子:“兄长你来。”   魏弘的手中多了一颗洁白的棋子,很快就落了子。   黑子半壁江山已失,再无胜利的可能,慕博衍弯起嘴角,轻声说:“侯爷这一下,黑子气数尽失,输了。”然后又敛了神色,看向他,“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说是游戏,但这盘面上仍旧离不开一个杀字。而这个世道,远比棋局要变幻多端,也残酷得多。”   魏弘的手握成拳,黑色的瞳孔中泛着亮光:“我等了一个月,就等来你这一句吗,中兴王?”   本来两个人的关系好了很多,虽然面对魏弘的时候慕博衍多少还是有些不可言说,但魏弘的情谊他心知,这段时间一直小心翼翼,就连这么大的事也没有直冲过来质问,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登门拜访,没次都被拒,但仍旧每次都来。慕博衍知道他忍着多大的性子才这般,神情淡漠:“兄长不是也知道断人后路,绝了对手反扑的可能吗?更何况是踏在王道之路的太子!”   魏弘愕然,像是不认识说话的这个人,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就就交代完司空一家上上下下四十七口人性命。一瞬间,脑子里空空,原先为他辩解的所有理由全都不见了。慕博衍猛得上前,两张脸靠得近:“棋局之上尚且寸子不让,何况夺嫡之路。想要四海江湖,万众俯首,那百世王道哪一世不是从一个杀字开始?九五之争,本就是致死方休,给敌人喘息,就是让自己的下一步增加了十分艰险,若不狠辣,没了性命的就是自己。”   魏弘这才回过神来,猛得抓住他的双肩:“你不是这样的,不可能会……”   慕博衍冷静的可怕,盯着他道:“不可能会什么?人不是我杀的,令不是我下的,但我全都知道,从一开始我便什么都知道。佟进尧为什么会拼了所以进京告状?你觉得佟家姐弟真是的景修宜他贪图美色掳走的吗?你以为我只是在边上看着吗?我跟你说,不是,这全部的里面都有我的存在。还有……”   魏弘突然大喝一声:“够了!你别再说了!”   慕博衍笑眯眯的看着他,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这就受不了了?这里面装的东西,这吃着人饭长成的心肝,说是狼心狗肺我都觉得抬举了……”   魏弘却是摇头,想要说话,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慕博衍将那双手从肩上拿开,冷冷的道:“侯爷说是因为我对你好,说温暖,博衍早就说过,我不是那样的,阴暗诡谲才是我,狠辣狡诈也是我,侯爷道义忠厚,顶天立地的英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如今认清了,从今你我各行各道。”   魏弘心里难受,比听到司空家惨死的消息还要难受,他什么都承认,告诉他自己——双手全是各种无辜的者的鲜血,那么陌生的慕博衍,不是真的,可是那一桩桩一件件却在一个劲的提醒他全部都是事实。可是,原来心里的那个人,明明是很好很好的。对上那冷眼,魏弘的手掐上那段脖颈,那张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却下不去手,盯着他,那张脸什么都看不透。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愤怒的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慕博衍一手捂住胸口,微微弯一腰,另一只手死死的撑着桌案,推倒了面前的棋盘。告诉自己不要回头,那个人不值得,可却还是转过头去看。慕博衍眼皮微微抬起,借着光亮,魏弘看到那散乱的目光,然后那人惨淡的一笑:“想不到,这样的狼心狗肺,竟也是会疼的。”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晃着,倒了下去。他在心里说,就让我最后再利用你一回,如果最后真的可以活着,如果你不恨我,那我们一起离开。   魏弘看到那血的时候整个人都慌了,不管他做过什么,他再接受不了,可是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你不能死,将那个人抱在自己怀里,分量又少了,说得再决绝,终究都是说说,魏弘见过的慕博衍,那个好的,善良的慕博衍也是存在的,吼道:“快叫太医!太医……”手摸着那瘦削的脸颊,抚上摸那皱着的眉头,那张脸灰白得没有生气,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衣服上那股子淡淡的香味和着纤红的腥气,慕博衍,你不能死。   京生再进来,看到的就是侯爷抱着王爷,王爷在侯爷的怀里,嘴角带血,衣襟鲜红,脸色一下就白了,飞奔着赶紧去将花厅里侯着的李太医领过来。   李太医在太医署多年,幼时慕博衍眼瞎的时候他也能整治过,如今这一把脉,脸色大变,心下不定,又细细的诊了好一会,往慕博衍口中塞了一颗解毒丸,然后给出一个方子,吩咐下去:“赶紧去给王爷把药煎,要快。”   然后再对魏弘道:“侯爷,王爷情况不妙,下官先回一趟宫里,太医署珍稀的药材也多,先告辞。”   魏弘点点头,目光一直在慕博衍身上。   李长德回宫,没有先去太医署,而是先去见了皇帝,他要告诉皇帝,中兴王爷中毒了,而且所中之毒与十二年前无二。   大殿里,李长德刚一说完,皇帝一愣,眉头皱紧了,面色晦暗不明,问道:“你可确定?那毒确实跟十二年前一样?”   李长德跪在地上,道:“回禀陛下,臣虽上了年纪,但王爷幼时所中之毒,倾尽太医署全力都未能治愈,臣自然是记得清楚,断不会错。王爷脉象浮动不安,身体极度虚弱,气血攻心甚至口吐鲜血,绝对是中了与那时一样的毒。”   景既明这段时间因为那些个事情,本来身体就不好,如今加着心浮气躁,不由怒道:“中兴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中毒?是不是你诊不出来病因,才说的托辞。”   李长德连连叩首:“皇上明鉴,微臣万不敢欺瞒陛下啊。”   皇帝只是不相信,那个毒明明是……那个人也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慕博衍怎么会再一次中毒,皇帝沉默了好一会,那口气才稍微舒展了些,才说:“你确定中兴王是刚中毒吗?”   李长德的头低着,却是肯定的说:“那毒非常霸道,王爷若非刚中毒,只怕就没命了。”   景既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传朕喻,李长德携太医署三品以上太医都去中兴王爷,朕要博衍无恙。”   李长德额头的汗一下了冒了出来,却还是说:“臣,遵旨。”思虑再三,咬咬牙说,“臣还有奏。”听皇帝没有打断他,便继续说,“王爷身份煊赫,不随意外出,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料理,投毒之人必是府里的人。从事发至今,才一个时辰,王府自那时便戒严,只进不出,除了微臣再无任何人出府,臣以为,那投毒之人,定然还在府内。”   景既明的眉头皱紧,听了这话,不由的大喝:“张端,朕着你带五百羽林卫,去中兴王府,将那人投毒的人捉来见朕。”   “是。”   景既明下完令,李长德跟张端都退下了。他还没从事件里缓过来,当年的事,因着他的私心,只是寻了解药,算是还是慕家一个儿子,如今又旧事从来,可辰妃已经死了,那毒到底是怎么来的,难道真的是他?景既明闭起双眼,这么一堆又一堆乱糟的事,他竟然也觉得有些无力了。   魏弘一直守在床头,太医来了他就让一下,等太医走了他再靠上去,如此反复,一点也不嫌麻烦。景云得了消息,也很快就来了,他看着魏弘,却没有理,直直向慕博衍而去。那个人,又那么的躺在了那里,就算知道他会没事,但一颗心还是会止不住悬在那里,毕竟如今他那付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样子是真的。   五百羽林卫浩浩荡荡的开过来,将中兴王府围了个全,京生将府里的人集合在前院,站在张端身后,看着那些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人们,目光冷冷,不管是谁,只要伤了王爷,便再无活路。   张端边上还站着两个羽林卫都尉,看了一眼众道:“中兴王府中有人谋害王爷,咱家奉皇上口喻,特来查证。”   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慌乱,互相看了看,见那平时和颜悦色的管家此时也是冷冷的站在一边盯着自己,觉得这天好像突然又冷了几分。   张端见众人都不出声,继续道:“你们不用太担心,不相关的人咱家不会难为,羽林卫会将整个王府搜查你一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会放过,若是敢作敢当,站出来,倒能少受些苦头,若是等搜出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一眼边上的人,那人手中的刀一下从刀鞘中拔出,刀身上的寒光一下便入了众人的眼,张端的语气也带着阴冷,“羽林卫手里头的刀可不是什么摆设。”   人群里面,有几个胆子小的,腿都有些软了,在场的人都鸦雀无声无声,张端此时已经坐下了,京生一早就为了在门口备好了椅子,说道:“劳烦赵管家跟指一下道,让人去搜一搜了。”   京生应允,跟那几个领头的说了一下王府的大概结构,然后便立在张端边上,一动不动。   张端看着他,却是笑了:“赵管家不愧为王府的管家,如此避嫌。”   京生目光平视道:“公公夸赞了。主子中了毒,府里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京生就算是跟在王爷身边多年,也不能排除在外,自然不好跟着羽林卫。”   “好,不管是何人,只要是有问题,皇上说了,严惩不贷!”张端只是低着头,去吹茶碗里的热气,可说出的话,让所有人的肝胆都为之一颤。   羽林卫搜查了有一会了,然后见一个人急急跑过来附在张端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还给了他一个东西。张端的眼眯了一眯,招呼京生过来。京生听他说完,抬起眼目光如电似的盯住一个人。张端的视线也跟着过去,看着只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单薄婢女,感觉到了两道目光的那个人,原本吓得缩得跟只小兔子一样的小婢女一下挺直了身子,身形敏捷的向院墙逃去。   张端赶紧大喊,尖锐的嗓音响起:“来人呢,赶紧将她给抓起来。”   那女子出手狠辣,竟然打倒了几个上去拦她的羽林卫,张端边上的那个都尉快步上前,与她打起来,数十招之后被都尉一掌打伤,踉跄的退了数步,其他羽林卫上前将其拿下,按跪在地上。女子目露凶光的瞪着面前所有人,然后重重咬了一下牙,亏得都尉眼疾手快,捏住了她的下颚,嘴角却还是有血流出。   张端看了看,年轻的都尉伸手的脖颈间探了一探,道:“公公,还留着一口气。”   张端赶紧道:“赶紧抬下去让太医诊治,陛下还等着见人呢。”   羽林卫将人带下,京生领着张端去慕博衍那边。   房间本来就不大,十余位太医加上照顾的医女,已经没什么空间了,张端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景云和魏弘站在门口。   “奴才见过太子,见过侯爷。”   景云让其起身,然后问:“听说父皇派公公来抓人,可有抓到?”   张端恭敬回道:“老奴幸不辱命。”   景云看他一眼,“那人抓到就好,敢谋害中兴王爷,张公公你可要好好查清这件事,后头有什么,都要一个个抓出来。”   “是,奴才定当竭力。”张端的眼睛向门里瞟了一下,“王爷情况如何,可好些了?”   景云原本平淡的眼光变得晦涩,目光看向房里:“太医们都在里面,具体如何还没有结论。”   张端的脸上也有些担忧,却还是劝慰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有太医署的诸位圣手在,王爷定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的。”   景云看着那门里面人来来往往:“希望他会无恙。”   “太子,奴才先回宫禀告皇上情况。”张端说道。   景云点点头。张端向他与魏弘行了礼才退下。而这一过程中,魏弘一言未发,他只是看着景云,眼中也不知什么神情。   他原本死死的站在屋里,怎么都不会出来的,是太子将他拉出来的。   景去问他,博衍中毒的时候你明明在身边的,为什么他还是会中毒。   魏弘盯着他看,半晌才道一声,若我能替了他受这报应,宁愿躺在那的是我。   报应?脑子里景云的笑声一直没有停下,跟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魏弘脑子里绕——魏侯爷,你说博衍中毒躺在那是报应?那孤问你,他做了什么要受这么大报应?佟进尧?佟家姐弟?景修宜?还是司空一家四十七性命?对了,是不是还要加上北疆祸乱时候生灵涂炭的那些?魏弘,慕博衍尊你为兄长,然后你就是这么看他的?孤知道,你觉得是孤让他变得如此,你觉得真正应该遭报应的人是孤!景云的神色平静,可说出去每一句话重重的砸在魏弘的心头——孤也承认,所有的事都是为了那个大位。但也是为了站在孤身后的所有人,包括慕博衍!如今他那么生死一线的躺在那里,孤后悔,后悔没有早一日做那些在你眼中看来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事,若是早做了,他又怎么会到如此境地!   魏弘什么话都无法反驳,景云说得对,在他心里,这个明面上亲近仁厚的太子手段耍起来比景修宜景承宇要厉害得多,而且又善隐忍,司空一家出了事,不会有谁会将其与一直兢兢业业保护那一家的太子联系上。魏弘凭着的无非是慕博衍偶尔表露出来行为言语,知道这个太子并非大家口中所言的那般温润如玉。但魏弘只是个将军,不是帝皇,更没有政治家的眼界,他不会知道,景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自小便贵为太子,却母后早逝世,皇后娘家虽也是贵族,却也是衰败之势不可避免,而在皇后去了之后再无矗立的可能。皇帝虽再无立后,但宫中四妃却是分工皇后之责,景云在宫中更是举步维艰。所有人都盯着他,朝堂前的百官,宫中的妃子,自己的兄弟,还有他那们高高在上的父皇。   没人能知道这些年来他过的是如何,只是他慢慢知道了,在登上那帝座的路上,除了智慧、勇气和力量之外,他需要更重要一样东西——残忍,在魏弘看来的道德秩序、礼教伦常,景云若是尊崇,只会变得谨小慎微、无所作为,因为他一开始就是如此,最终,太子想明白了,若是仁爱与亲情会让人变得优柔寡断甚至软弱不堪,那便挥剑斩断那份纠缠,割舍了那条绑缚着他的锁链。毕竟,所谓的仁厚,是在称帝之后的事。   是啊,人之常情,谁不畏死。景云为什么就要做那刀俎上的鱼肉呢?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为了活命,那些人性中许多柔软而美好的东西注定要被牺牲掉。   魏弘始终沉默着,疆场拼杀出来的大将军的心里还是有着温柔与美好,自然是无法无视那样的残忍,只是那样的残忍却是权力斗争的游戏,而所有人都在那份规则里,只是一颗又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充当了什么角色,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棋中人只能最大限度适应并利用规则,谁都无法改变规则。政治是聪明人的游戏,魏弘是聪明,可他却从不曾去惘测人心,与其说不懂,更应该是不屑,可若是两军对垒,魏将军也有着他那冷酷无情,毕竟战场瞬息万变,牺牲的无辜人头只怕也是不好数的,所以他只能沉默。   皇帝听了张端的回禀,慕博衍如今还生死难料,那个刺客虽然擒住了,却也还在昏迷,暂时也问不出什么,只是张端禀报的信息中,有一条让皇帝的心为之一颤。   张端说,太医在救那女子的时候,发现那人身上竟然有匈奴一族的刺青。   那女子是匈奴人,而当年那解药便是辰妃给出,可辰妃已经死了啊,难道当年的事还有隐情?景既明一开始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当年慕博衍一中毒他便查了,可是最后查到了自己儿子与后宫的妃子身上,他不敢再往了,慕凌恒当时虽然交了兵权,可军中声微犹在,一呼百应,自己的坐下能安稳也是因为慕家的力挺,若是……不敢想像。皇帝试探过,辰妃表现正常,而且按照莫怀远说的,那个毒应是多种毒物药草混合,每一种单拿出都不会要人性命,有些甚至还有益处,可混在一起,便回天乏术。辰妃在宫中与人为善,很多东西都会分给其他宫院,所以若人有心,那毒也能搜集的,且慕博衍中毒诡异,他是在自己居住的殿里中的毒,而事发前并无什么异样,最后下药之人伏诛,又寻得了解药,所以事情便被压下了,可如今这又算怎么回事!景既明的眼睛已经不复多年前的清澈,变得昏暗而混浊,他说:“不管如何,朕要那个刺客的口供。”   张端知道皇帝的想法,恭敬的退了出去。   倾尽太医署之力,可能也真是慕博衍命不该绝,经过不眠不休的连日抢救,终于是将一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这段时间里,魏弘始终等在王府,而景云竟也是寸步未离。   等了这么些时候,景既明在听到李长德说虽然无法清除毒素,但慕博衍性命无虞,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些。可是没过多久,张端带来的消息便让他的整颗心沉了下去。张端说,刺客最终开口,辰妃竟然没死,而去她供述的庵堂去看,已经人去楼空,在那处搜索到被投入火盆却没能烧尽的断章残牍中,竟然有敬安王。而当张端将那残纸呈上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下就睁圆了,那字迹分明就是出自本已入棺盖土的辰妃之手!而去确认辰妃尸首的羽林卫也回来了,果然是座空坟。皇帝来不及细想,他也不想去细细思量,因为对于君王而言,这一切是明显而又实在的欺骗与背叛。   景既明面无表情的,却是毫不犹豫的下了一道圣旨——将景修宜贬为庶人,赐其自尽。在这个萧瑟苍凉的冬天,景修宜在圈禁内侍省月余之后,再次见到了他父皇身边的侍臣。而张端带着宫人,端着两个案子,一个上面是三尺白绫,另一个则是一杯鸩酒。   景修宜已经不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更不是那个潇洒万千的敬安王,张端看到的只是一个颓然落寞的囚徒。而景修宜看都不看一眼,只是问:“皇帝圣旨呢?”   张端一愣,然后开口:“陛下只是口谕,若殿下您……”   景修宜却是摇了摇头,看着摆在他面前有两样东西,“最后还给我留了点尊严,我该感恩,至于名目为何,又有何关联。”景修宜将那杯酒端到唇边,漾起一抹笑,张端一瞬间觉得那个诡谲的三皇子回来,听他道,“九泉之下,我定然也会睁着眼,好好看大夏的世代相传!”说完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景修宜直直倒下,刺目的阳光从窗棂射了进来,也射进了他慢慢无光的双目之中,他在最后看到的是簌簌颤抖的灰尘在阳光下惶惶飞舞,沾到他的衣角,落在桌上地上,而他就跟这微尘一般,再无故事。   看着景修宜七窍流血,痛苦难当,最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是那双眼却瞪得比生前还要大,张端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合了好几次却是始终无法合上,七窍流血连着怒目圆睁,看着分外渗人。于是将那匹白绫盖上了那张脸。谓左右道:“陛下说了,毕竟是皇家人,好生葬了。”   景修宜的死讯传来,景云站在紫辰殿前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踏入。景既明在殿中等着,他一直在想如果太子进来会跟他说什么,是说自己兄弟的不是,谋害中兴王?还是会为他的兄弟求情,说他罪不至死?   结果景云只是站在殿前,看完紫辰殿上空的云卷云舒,最后转身离开。景既明觉得这个儿子比他想的要沉稳的多。   慕博衍已经醒来了,只是跟原先一般眼不明清耳不灵便,唯一不同的中兴国变为废人不再是人所不知的秘密。他倒是觉得轻松了些,虽然为了在众太医面前演这么一出,他的确也是将自己再一次置于险地,还好,一切与所想一般。   而对景修宜之死触动最大的便是景承宇。先是佟进尧,在景修宜逃过一劫的时候,他还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出那个头,可接下来的一切,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司空一家惨死,景修宜圈禁,慕博衍中毒,然后终于皇帝赐死了景修宜。   他隐隐觉得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他想到了景云,若是屠杀司空府出自景云,他还能信,可是投毒慕博衍,最后让皇帝禁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觉得不可能,景云他再会算计,慕博衍就算豁得出去自己那一身性命,景云也舍不得中兴王这张牌为了一个已经被皇帝放弃的景修宜而折损。而皇帝就算认为司空一家是景修宜下的手,查抄敬安王府得的所有证据,说大了就是叛国,却仍旧只是圈禁,留下了一条性命,景云他凭什么算计得皇帝摒弃最后一丝父子亲情。不可能,景云不可能做到。   景承宇虽然冲动,却并不蠢笨,他想的没有错,可是他真的是想不通,但却明白,若不好好筹划,只怕他就要去步自己三弟的后尘了。 第47章 波澜   魏弘简直把家安在了中兴王府,自从慕博衍脱离了危险,便始终在身侧。景云每次见他望向慕博衍的目光,都让他很不舒服。但这个时候,他不可能都在王府,姚安歌要忙的事也多,博衍身边并无放心的人看护,魏弘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他看着魏弘,却是什么都没说。   那些血腥与杀戮,残酷与寒冷,好像都随着华美灿烂的春天的到来与那消融的冰雪一起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寻常。   慕博衍自从中毒之后,便再没出现在朝堂之上,皇帝自然是知道原因,应允了。   而这一日朝堂之上,景既明坐在那里,听着那些似有还无的说话音,显得兴致缺缺,好不容易等退了朝,还没等站定,就一个头扑倒了下去,亏得小太监以身为垫才算没出什么大事。张端等人慌忙上去搀扶,大臣们也赶紧上前,将皇帝扶回了寝宫。   太医诊断,皇帝顽疾难愈,国事繁重夙夜难寐,另着最近心绪不稳,才会突然昏厥。而建安帝这一病倒,大有山颓之势,灌了好几日汤药虽然人是醒了,但也没见有好,又勾起了旧疾沉疴,来势汹汹,连说话都有些倦怠。   景既明觉得自己在这龙椅坐了那么久,江山美人、荣华富贵,手头上握着千军万马、千里挥戈生杀予夺,虽称圣人天子,可终究是个人,朝臣惨死,然后又亲自赐死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如今这一病,更觉得死亡离自己莫名近了许多。才知道被山呼万岁那么多年,也是怕死的。   他有些悲哀的想,若是真的百年归去,这个世间,会让他留下些什么呢?景承宇求见,他不想见,这个大儿子凶悍勇猛,少时便好兵武,目光中总是会露出一股子凶邪,知道他心中也想着自己身下的座椅,只怕来看他是假,想看他什么时候归天才是真。而太子呢,皇帝就更不想见了,虽说当着太子恭俭克己,在他面前也当着一个好儿子,可是想到自己百年这后,这富丽堂皇的金殿,姹紫嫣红的御花园,窗外万里河山便都是他的了,突然就没由来的嫉妒他起来,太子还那么年轻,却可以继承他传下的四海江山。更让他伤心的是三儿子,不过已经去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景既明这个不见,那个不见的,一个人在那里自怨自艾起来,却听内侍传来消息,中兴王求见。景既明有些诧异,慕博衍比起他来自己也是个病人,如今竟然进宫来了。过了好一会,才示意将人带进来。苏仲知道慕博衍眼睛有异,想要伸手搀他,慕博衍看着那只手,没多想便抓住了,毕竟他现在是个废人。   苏仲与他二人走在长长的廊道上,他想跟王爷说上几句,可王爷耳朵不灵便,宫里头又人多眼杂,不便多言。好像觉察到了苏仲的想法,慕博衍轻声道:“苏公公,本王没事。”   苏仲稍用力握了握慕博衍的手,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说:“王爷,你可要安好啊。”   到殿门口,张端已经等在那了,然后领着人进去了,苏仲看着慕博衍的身影慢慢的在宫殿的阴影中隐没,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慕博衍的眼睛如今已经是越发看不清了,耳力却是好多了,莫求留的药,他终究还是用了,所以基本上也能明白说话人的意思。所以一段沉默之后倒是慕博衍先开口:“皇上,听闻您身体欠佳,博衍特来看望。”   景既明拉着他的手,说:“博衍,朕是老毛病了,这些年也习惯了,倒是你啊,这段时间受难了。”   慕博衍摇摇头,抚上那只苍老的手,说:“不碍事,博衍如今没事了,虽说与常人相较多少有些差异,但如今不也好好的吗。皇上,您也要好好的,我想,您很快会痊愈的。”   景既明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还是你好啊,懂得为朕着想。”然后又想起自己的那几个儿子,更觉得慕博衍的好,握着他的手,说着一些有的没的。   景既明虽说不过子嗣成群,但数起来也是有着那么六七八个的,可临了临了床前伺候却是慕博衍,想着自己原先对他的猜忌与错怪,就有些觉得难为这孩子了。这孩子却是如此真心待他,那些个事便也就放下了。慕博衍倒也是真的好,亲儿子都做不到他那般,也是存着心思的,虽说景修宜丧了命,但景承宇还在,而且实力那么大,若是皇帝真的就这么一病倒下了,只怕时局会如何谁都料不到。   太医署的人虽说没有彻底解了慕博衍的毒,但就表面看来他们是克制了那毒,救回了中兴王爷。如今皇帝病重,自然也是卯足了劲。不知道是太医们的药管用,还是皇帝在病榻上的时间里看淡了些事实,松了心思,病竟然慢慢开始好转了。经过数个月的细心调养,竟然出乎意料的好了。   皇帝安好,景云与慕博衍松了口气,景承宇悬着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毕竟硬碰硬于双方而言都非良策。   可天下终究是不太平。景修宜之死,虽说是慕博衍设计的,却也不曾想当时被百官逼着,就算司空一家惨死的帐归在他头上,可皇帝怒归怒,却仍旧是留了他一条性命。却在得知慕博衍中毒之后,狠下心赐了死。可景修宜死了,辰妃余部一应被抓,根据所得的消息,当年的北疆之乱,看似与景修宜相关,但厉宁已死,很多事情便也无从查起了。可据云珠所言,与景修宜之间,匈奴好像更多的是向景修宜求证消息,却不是探查,如此看来更像是有另外的渠道得来信息。   与北疆关联的除了景修宜,还会有谁呢?慕博衍思考了很久,姚安歌这些年也一直都在查,可所得也是甚少,看来真的如厉宁最后所言——这盘棋还没完。景既明在龙座上多待一日,便是多给了他们一天的准备时间。   景既明这边病好了,还没过几天清净日子,东边就递过来奏表,东海水祸竟愈演愈烈,原本还只是在海上侵扰一下,不想如今竟然祸及了岸边的渔村和那几座海岛。倭人暴虐恣睢   一旦侵入,便是大开杀戒,□□掳掠无恶不为,所到之处火光之后便成焦土。   奏折递上来,景既明眼前昏了昏,却是撑着,咬牙道:“倭人海盗欺人太甚,传朕令,东海水军并沿岸守军将这帮贼寇夷灭,让天下知道,敢侵扰我大夏者不得善果。”   两江总督白奕真本就对倭寇的侵扰愤恨,可后头的东瀛势力却不能不顾,他只能阻挡,却不敢主动出击,而不想他的作为却让贼寇得寸进尺,竟侵扰起了沿海百姓,如今得了军令,自然是不会再等,调兵遣军势要将那群恶魔赶出大夏的境域。   只是东海倭寇为祸多时,早已成了顽疾,并不是那么轻易便能治愈的。   慕博衍自从保住这条命,便离了朝堂,可对于天下大势却是心知肚明。如今东海那边硝烟已起,只怕四境也不会再安稳了。   两江总督与倭寇开战以来,明面上是胜多败少,实际却是未占得什么大便宜。倭寇世居海岛,江海之上熟悉万分,而大夏的兵士虽然也是骁勇,却对海上之战经验不够,看着是将倭寇的船队打得遁逃,却是并伤其根本。白奕真明白海上作战并非他的优势,却也想着他统领大军,这帮贼寇就别想在迈前一步。   景云这些日子都在烦忧,皇帝虽说病好了,但身子并不康健,姚安歌私下里还特意派了熟悉水战的人前去东海助阵,虽说也是帮了大忙,却终究定不下战局。   慕博衍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七年前的北疆战乱,明明知道是有人里通外族卖了万千将士的性命,可却始终是未能抓出那个祸害,时间一久,这便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结,始终放不下。   东海终于是稍微安稳了些,而北境的荒蛮只怕又该蠢蠢欲动了。厉宁在这京里苦心经营一二十年,只怕四散夏国的细作也不是少数,就算她身死,那日益壮大的不臣之心也是压不住。还有那个一直在黑暗中隐没的人,肯定也是有所谋划了。   “你眼睛不好,不要总是费神视物。”魏弘将手中端着东西放下,走到他身边,将他手中的书册抽出,“来,我拿了热汤,你来喝些。”   扶着他坐好,盛了一小碗的汤水,舀了半勺,送到他嘴边。慕博衍由他扶着坐好,看着他小心翼翼,那汤在嘴边,却是摇摇头,然后才慢慢开口:“就算是瞎了眼睛成了废人,王府仆婢成群,断不敢劳烦侯爷大人。”   “不想喝汤?没关系。”魏弘拿起那书,“你想看书,我念给你听。”然后便听他念起来。慕博衍的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更不知道看到了多少。耳中听那缈缈飘来的声音,低沉却柔和。慕博衍摸手过去,将那已经有些凉的汤碗,自己喝了起来。一勺一勺喝完了,再起身,将碗盏放回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站在魏弘身边,将他手里的书从拿回自己的手中,说:“侯爷您也看到了,虽说本王如今不同了,但还没有废到凡是都要假手于人的地步。”   “侯爷,王府住着终究不侯府,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魏弘的声音在书册被抽走的时候戛然而止,手指尖捏住那书半角,脸上表情尽量不带着过多的感情,二人那么一站一坐,半晌,才从喉咙里低低冒出几个字,他说:“我只是想陪着你,伴着你……没有别的意思。”   慕博衍看着他,就算看不清,他也能知道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低低的叹口气,将那手指掰开,轻言轻语道一句:“魏弘,没有结果的事,你又是何苦呢?”   何苦?慕博衍你说我是何苦,那你呢?魏弘抓住他转身的衣袖,闭着眼,说:“博衍,那些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就让我陪着你可好?”   慕博衍的头微微歪转,眯着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魏弘对他太宽容了,想起他所有的小心翼翼,他的好,他的关心,慕博衍不禁想起那日毒发前自己的所想,终于是没抽回那衣袖,他说:“若是,我能活到那一天,能够抛开所有的那一天,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若是那一天的你还是如此,那与你一起去看看别处的风景,也未曾不可。”   魏弘好像听到了这个世间最美的话语,每个字都他都听清了,却过了好久才算明白过来,有些激动,他语无伦次,“你这是……答应了……”   慕博衍却不再回他,将那被捏得不成形的袖子拉出来,向自己的里屋而去,直到内门,才听那声音飘来:“真有那么一天,我说话定然算数。”   魏弘看他出了自己的视线,这么多天第一次没有追上去,刚才说的那话,无疑是给了他一记定心丸,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诺,自然是不会死缠烂打让他收回去的。   只是他既然想让他回侯府,他便就回去吧。皇帝虽说对中兴王没了猜忌,但忠武侯若是成天宿的王府中,只怕流言又会兴起,而且他也知道,若是他一直在边上,很多事情慕博衍便无法去做,那他们所想的那一天,只怕更会遥遥无期。   当京生跟他说,魏弘那夜便回了侯府,只是交代会日日来王府看望,便再无多言。慕博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给了魏弘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了一个空头承诺,这些年他的所有谋划无非都是为了那么一个归于平淡的愿,纷繁复杂是一招不慎断送的何止是他微微的一条性命,只是魏弘却自此安心了,也罢,就当是哄一哄他,也给自己一份愿盼吧。   东海未平,北疆那边传来了匈奴内乱,老匈奴王死了,底下那些个人不满老王的小孙子小小年纪统领五部,于是各部统领便起了乱,推翻了小世子,以铁弗部为首统治了匈奴。而新王上台的第一个颁布的政令就是撕毁与大夏的盟约,不纳贡,不朝觐,不再向夏臣服,再次挥兵南下,要从夏朝讨回这些年所受的屈辱与压迫。   北疆自七年前得了胜仗之后,订立了盟约,徐有余要看顾西域各国,与匈奴相邻的北疆的守军并无可以震慑的将军,毕竟谁都不曾料想这祸患会再一次来得如此迅速。北境再次告急,动荡再次入侵了平静的疆域,匈奴兵勇猛难当,而夏朝已属半解甲的守军则节节败退,月余时间,匈奴长驱直入,连下了十城!   这天又变了,压城的黑云即将摧毁城楼。   消息传来,景既明震怒的同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这次的事情太严重了,匈奴虽然一直不安稳,战事也不是第一次兴起,可不管是哪次都没有像今次这般紧迫,两月不到的时间竟然就让那些蛮子夺下了十城,他自登位,不,自大夏建朝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大辱。景既明的手抓着椅靠,压住心下的暴怒,听着一众文臣武将在朝会上吵得跟市集一般,却仍旧是没一个可靠的主意。   魏弘一直在等着那天可以跟慕博衍告别这所有混乱,可是如此国难他不可能会不出头,当年就是他跟着父亲击破了匈奴,如今兵祸再来,自然没有后退的道理。纷扰的朝堂上,他整理衣襟,向前,到驾前跪下:“臣魏弘,愿领兵。”   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声响止住了。   没等景既明说话,景承宇却是上前也跪了下去。他说:“现今军中缺有才的将领,臣虽不才也愿往平乱。虽说侯爷将才威名赫赫,但此时军中更缺的是能鼓舞低迷士气的斗志。儿臣斗胆请父皇披挂上阵,御驾亲征!”   景承宇说得是义正辞严,接着又赞大夏兵强马壮,吹捧景既明文成武德,撺掇着想让景既明亲自出征。   景承宇的话一出,自然是有人跟着赞同,将景既明吹嘘得英勇无双。年轻的时候,皇帝也是很有作为的,也不是没有上过疆场,可毕竟年纪大了,若是说景承宇与他父皇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永远认不准他父皇的心思,却总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自己好大喜功,便觉得大部人也是。   自然也是有人反对的,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古语还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景既明眯眯眼,看一眼自己的大儿子,眼中闪出一丝狠戾,这个儿子的心思表现的这么明显,真当他是老糊涂了吗?却是不动声色,他在等。   果然,太子开口了:“如今魏侯爷与皇兄都请旨平乱,侯爷七年前能大破匈奴,皇兄也是金戈铁马,儿臣认为此次定然也会将蛮夷驱出我大夏。但皇兄所言也是有理,我军连败多场,士气难免低迷。可父皇身系天下苍生,乃是大夏之根本,万不可亲入险境。若是鼓舞士气,儿臣愿以东宫之名跟侯爷一起身赴疆场。”   景承宇一说完,景云便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皇帝在京中,他想做什么动作都不好为,若是疆场之上,刀剑无眼,趁乱要了老皇帝的性命倒是简单多了。毕竟若是皇帝死了,太子根基不稳,他手中握着的那些兵权,即可以平乱,然后借平乱之名就算是公开造反也没有能拦得住了。到时候太子就算得了朝堂上的支持又能如何,一帮顽固不化的老头子怎么能抵住真刀真枪呢。   所谓实权,就是那些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景承宇把柄被人抓在手里,这些年一直被太子压着,若是让东西真送到皇帝跟前,只怕他的下场会比景修宜还要不如。匈奴这次起乱,的确是给大夏带来了很大的难题,可却也经了他一个孤注一掷得以释放野心的契机。若是老皇帝死了,他又平了乱,再夺了权,就算是造反又如何,要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有谁敢说上一句。   景云向来稳妥,怎么冒这么大的险,自然是反对,甚至拿出东宫之名愿意为父担忧,如此大义,他知道皇帝不可能会这么轻易被三言两语就给撺掇动,也不会让太子去以身犯险。不得不说,景云跟景既明很多的心思像了十成十,的确是亲骨肉,多疑试探都是长在骨子里的。   果然,景既明同意了魏弘的请,封其为骠骑将军,景承宇也披挂上阵,是为先锋军统领代行监军之责,主帅则还是守军的何志奇,五日后便点将出兵,直奔上谷而去。至于鼓舞士气则是让魏弘带着圣旨,内容中没有对将士连退十城的责难,满满都是对士兵舍身护国的夸赞,并且备足军备粮饷,保证后方对军需供应的充足。而景承宇所言的鼓舞士气之法却是未曾提起。 第48章 分析   慕博衍虽然不在朝堂,但魏弘离了侯府,那个原本用来应急的药也会不时服用,战乱又起,他自然也是不能安稳待在王府。景云跟陆离来的时候,正见他对着大夏的版图在那看,而那两条眉毛皱起,拧成了结。   匈奴侵入的路线就那么几条,而这次选的入侵路线则是慕博衍能想出的最为顺利的攻进大夏的那条。只要打掉一个关口,大夏便是真真危在旦夕了,那个关口正是右北平郡的山海关。看来这个匈奴新王倒是有些能耐,可是敌人越强,对他们而言便越是凶险。匈奴连下十城,已经攻到了上谷,若是守不住,之后的渔阳郡,辽西郡就危险了。若是再挡不下,等匈奴总攻右北平郡,突破山海关,接下去的广阳郡之后是什么,一马平川的地势完全是要将夏朝带入覆灭。   慕博衍对于领兵打仗也只是个外行,他能想到的路线定然不是最好的路线,肯定也不会是匈奴马上得天下的战场老将所想出的良策。太子之后,魏弘也来了,看着慕博衍盯着那图看,也看到了他画出的那条匈奴进军的路线,却是摇了摇头。   太子虽说熟读兵书,到底也是没有真实疆场的经历,本来还觉得慕博衍的看法挺对的,却不想被魏弘给否了。姚安歌也好,陆离也好,兵书都是读过,终究都是纸上谈兵。魏弘本来只是想跟慕博衍说两句话,可人这么多,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看这些人都对这场战事有着太多的猜想。   魏弘看着画在图纸上的这个大夏,慢慢说:“山海关兵锋渔阳,右北平只能说是盗边。渔阳北有燕山,右北平通道又可做为撤退的后路,我们只能从西面上谷,南面燕赵支援,对匈奴根本构不成威胁,却也不是他们经略大夏的好场所,毕竟进出山海关太绕远,容易被我军截断,再形成大的包围圈,那匈奴的主力麻烦就大了。对大夏最基本的区域造不了什么大伤害,若是我绝不会这么选。匈奴以骑兵为主,他们就像是原野的野狼,而野狼的最佳捕食方式则是咬其咽喉直击要害。”   魏弘看着那地图,指着一个地方,画个圈,接着说:“匈奴骑兵的强大从来都是进攻而非防守,加上对我境内的地形不熟,不占地利,若是出兵迅速,主攻雁门,兵锋大汾塞便可剑指京师。浦津浮桥这里,他们若是过了则向都城进了一大步,若是我军烧毁这桥,则对代郡失了控制。再想怎么救援都没有什么可能性,加着晋陕交接的古河口非常窄,大夏的千里母亲河怕是会成了我夏军的噩梦。破大汾塞,占据临晋渡,匈奴便占了所有。比占领燕赵直接有效得多。”   慕博衍看着图,细细想着,魏弘说的没错,原先他想的那路,就算匈奴真的夺了燕赵也没用,将主力留于那里,只要从代郡上谷截去退路,侧面是夏军主力,北边与后方都被燕山隔开了,右北平虽说可以撤退,但山地作战,匈奴大大弱于夏军,如此一来,匈奴完全是将自己当成了人质送给了大夏,而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古河天险是那么容易过的吗?”虽然魏弘说的他基本都同意,慕博衍沉吟许久,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魏弘看了看他,慕博衍聪明是聪明,但对于战事的考虑还是不够周详,他划了一段,指着说:“临汾至运城这一路根本无关可守,洛城的东大门古河龙门渡口将□□裸地暴露在敌方面前,如今虽说还是初秋,战事胶着数月,等到冬季冰封时节,古河这个屏障根本就不复存在了。”   景云的眼睛也死死黏在那图上:“匈奴骑兵,只怕太行八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魏弘将手中的笔放下,背对着那大夏江山,悠悠的说:“破雁门剑指大汾塞可说是一剑封喉,只要匈奴出兵迅速,由于两边是吕梁山太行山,上郡北地的夏军很难穿插包围匈奴主力。这样,原本护佑大夏的屏障只怕就成了保障匈奴剑指夏都的‘甬道’。”   最后的话,让人听完难免忧心忡忡。   魏弘看着一群人都是脸色不善,便安慰道:“刚才我说的都是敌军一路顺利才会成就的结果。既然我能想出匈奴进攻之道,自然也有退兵之法,百年来,匈奴都只是在我边境骚扰,从来没有进入腹地,虽说这次夺下十城,却也都是边陲,魏弘也只会让他们走到这一步,再无法往前,再者,我境内虽有东海不平,但东瀛从未出面,一些海贼盗匪罢了,不足为患,而匈奴境内毕竟动乱刚平,只怕也是不怎么安稳的。”   魏弘停了一下,看着他们:“朝上大皇子提议御驾亲征,端的什么心思想必诸位都明白。匈奴那边魏某会尽力,我大夏万千将士也不是摆着看的,匈奴想要占便宜,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只是这京里……”   门外的风卷着落叶,呼啸声从门缝传入屋。慕博衍在一阵沉默中突然开口:“若真到了那时候,景承宇想要用他手上握着的那些兵力逼宫谋反,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场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尤其是陆离与姚安歌,不免愣住了。   慕博衍从一堆图册里抽出一张,将图纸打开铺在书桌上。众人看一眼,原来是京城的布防图,听他继续道:“景承宇当年夺了魏伯伯西南的兵权,如今匈奴东海都动乱着,为防西南人,肯定不会动,而他私下里养着的那些,说好听了是兵,其实就是一堆乌合之众,人数虽然不算少,却是经不住打的,就算景承宇想要调动一些西南的兵力,一来路途遥远,而两广那边的总督却不是他的人,他手头也有着三四万的兵力,可以挡一阵,东北也好,东边也好都是能抽出些人来的,也来得及。”   大夏的边防守备,在座的人中魏弘是最明白的,他接着慕博衍的话道:“京城周边有三个大营,合计五万御林军,是京城最后的防护。我在京里的时间不多,三个营的头领名字知道,对他们在京里的关系却是不清楚,只是南大营的乔明本就是景承宇的家奴出身,自然是投了大皇子的。”   陆状元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南大营如侯爷所说,肯定是指不上的,乔明不仅是景修宜的家奴,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还嫁入了景修宜母妃刘家。北大营的谭松纪,近些年来听说跟景承宇走的也近,前段时间刚收了景承宇送他的几个美人,只怕也是不好说。至于东大营的胡节,三营中数他东营人数最多,只怕是颗墙头草,哪边风大倒哪边。”   陆离看着这图,叹了口气:“若是景承宇真要逼宫,这三面围城,侯爷去解匈奴之围,京中再无良将,唯一能依靠的就只剩宫中那八千羽林卫,王爷您刚才说的那些西南两广东北东边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景云听着陆离说的,的确是凶险,若是手上无兵力,只怕没有一点胜算,而宫中的羽林卫也是不可尽信。   慕博衍摇头,盯着布防图看,一边想一边快速的说:“谭松纪才是那颗墙头草,你只知道他收了景修宜的美人,却不知道他也收了我送的珍宝明珠和一处院落。如此来者不拒,不是墙头草又是什么。”   景云抬头看他一眼:“南海进贡的夜明珠统共就那么几颗,父皇只给了你,别人都还没见样子,你倒是好,转手就送了人。”   景既明病好了之后,对慕博衍就分外的好,什么东西都赶着给中兴王府送,听景云这么说,也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吭声。   景云斜眼看他一眼,想要再说话,陆离怕话题被带偏,赶紧出声:“那如此说来谭松纪与胡节都是墙头派,两条白眼狼加着一条恶狗围着这皇城,只怕都是虎视眈眈啊。”   听陆离这么说,慕博衍与姚安歌相视一笑,然后听姚安歌说道:“陆大人倒是可以放心了,胡节虽说是颗墙头草,但是风不管怎么吹,却是始终不可能倒向大皇子那边的。”   陆离有些奇怪,问:“这是为何?”   姚安歌脸上的笑更盛了:“陆大人可还记得您初入朝堂是因着什么?”   陆离怎么会忘记,他是因着一纸豫鲁蝗灾解决方案才入的户部,得了尚书之职,他不知道姚安歌说起这个是为何,还没开口便听姚安歌往下说。   “豫鲁蝗灾闹大因为大皇子将兵部的崔仲与户部的王敏之陷害了,打断的是三皇子的一条臂膀。而王大人的夫人,也是姓胡。那时胡节还只是东大营的一个都尉罢了,王爷留下他原本只是为了布枚棋子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想胡大人好能耐,短短几年时间便升了东大营的将军,真是想不到。”   陆离听得有些奇怪,刚要问出口。   慕博衍便接下去说:“王夫人是胡将军的亲姐姐。”站得有些累了,慕博衍坐下,“同父异母亲的姐姐。胡节是庶出,生母出身不好,当家主母亲只生了女儿,且因为难产自此难以再生产。膝下无子,害怕庶出偏房的儿子得了家业,便想要谋害当时还着身孕的胡节生母。却不想让其逃了出去,生下了孩子。胡节大些,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偷偷回去看过,父亲已经作古,家里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当家,胡小姐倒是好心,知道有这么个弟弟,私下没少对他好。”   听到这,姚安歌却是冷冷一笑:“王爷说得太过简单,胡家姐姐对弟弟何止是好,简直太好,好到悖了伦常。”   陆离不禁啊了一声,而魏弘却只是诧异了一下,这京城还真是藏污纳垢有容乃大。   景云听完所有,最后说:“侯爷,再几日就要带兵出征,景承宇与你一道,虽说父皇给的军职是你比较高,北疆那边的人头也是你较熟,但他毕竟是皇子,而带着监军之职,不得不防。想来接下来的这几日朝会都不会断,我们也要多做几手准备,不管如何,京里绝对不能乱。”   连着的几日朝会,大人们有次竟然看到原本在家的中兴王爷竟然又重新站上了朝堂。听说王爷自中毒后,眼睛多有不便,这次来是做什么呢?大家伙心里都觉得奇怪,但毕竟是大夏建国以来的大事,身为王爷也是该来听听的。只是王爷站在殿上却是未发一言,等散了朝,大人们却见王爷没跟着人群一起然退出大殿,而是跟着皇帝往深宫里去了。想来,应是来见皇帝的,只是来得早了,便在这朝堂听了一听。   慕博衍的能耐,皇帝自认为是很清楚的,聪明是聪明,但都是小聪明,只是觉得闷了,找他来说说话,如今与他能说上话人实在是太少。慕博衍自然也是没有出乎皇帝的意料,对朝堂政事基本没说什么,只是一阵沉默便陪着沉默,皇帝说话他便听着,本说没想得什么好用的建议,如此说了一通,皇帝的心里倒是舒坦了一些。 第49章 郡主   慕博衍出了紫辰殿,站在路口,停了一停,正想着要从哪边走,领着他的小太监也停住了,以为王爷是认不清路,刚要去提点,却见前面走来个宫娥,小太监看人的穿着,是位有阶品的姑姑,于是便停了脚步,等那位姑姑来,跟王爷说几句话,便见王爷跟在人身后走了,赶紧也跟上去。   行至御花园,此时也是仲秋,有些树叶落得早的已经没几片,可园子里还是有些很多盛开的花,玉簪花、凤尾兰、月见草、福禄考……更别说还没入园便闻见的木犀桂香,菊花开得倒不多,大多也都含苞了。慕博衍与宫中的女眷并无多少关联,他入宫走这些趟,还没单独见过某位女贵,而这宫娥刚才跟他说是领了柔嘉郡主的命,特邀王爷一面。   柔嘉郡主,这个时候竟然要见他。慕博衍不动身色的走到花园深处的一座亭前,亭子并无什么特别,却也是精致,而亭中只是坐着一位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领着他的宫娥做了个请的手势,慕博衍漫步向前,亭外站着几个婢女,皆低着头,离亭子并不近,所以亭内人说话并不怕被听见,但选的地方却是很光明坦荡,这位柔嘉郡主,安排倒是好的很。   走近了,慕博衍站到女子面前,微一颔首:“郡主殿下。”   魏蓁蓁一笑:“王爷请坐。”   慕博衍慢慢坐下,往前一倾身的时候,挂在脖间的那块青玉露出了一角,魏蓁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显露。   她纤纤玉手,给慕博衍倒了一杯清茶,然后说:“蓁蓁虽说只是一介女子,但自小长在军中,”停了一停,“如今身处深宫,但也会尽自己一份力。王爷放心。”   慕博衍握着茶盏,看着杯盏中沉浮的小白花,原来是茉莉,怪不得香味清新。见中兴王不说话,魏蓁蓁也不在意,继续:“羽林卫不会出乱子,羽林卫统领绝不会给太子与王爷添乱。”   慕博衍此时与常人无异,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觉得自己见到了早就已经离开的魏无忌了,那双眼,跟魏大将军一样,有着精光。那双看似柔弱的玉手,倒茶递杯的时候却是见手心覆了一层薄茧,应是使剑磨出来的。   慕博衍等了有一会,才说:“郡主大义,本王先行谢过。”他并不是在意什么男女这别,既然魏蓁蓁能帮上忙,又自己说了,那就这样,只是魏弘那里……   “郡主是千金之躯,而侯爷明日便要整军出征,若是……本王希望为魏家……”若是魏弘出了什么事,魏蓁蓁再搅进内宫斗争,他就真的是对不起魏家了。   魏蓁蓁好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蓁蓁也想要跟兄长父辈那样偌疆护国,只是如今此愿是成不了了,但既然生在魏家,便不会失了祖上的荣光。”   慕博衍沉默了许久,却是点了头,他说:“郡主,本王会与你共进退。”   魏蓁蓁嫣然一笑:“我以为这个世上一向是没有空穴来风的事的,如今看来,是我过于没见识了。王爷,您与传闻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慕博衍也是笑,说:“郡主倒是与传闻中的很像。”   慕博衍,你身上的那枚玉是母亲送给父亲的,父亲后来又给了哥哥,那时候自己还小,觉得父亲偏爱哥哥,还撒过娇。父亲摸着她的脑袋说,那玉是一对,哥哥是要给他交心的那个人。所以当魏弘身上的原本挂着的对玉只余了一块,小的那枚不见了,还以为她有了个大嫂,不想今天在中兴王爷身上看到了。中兴王,忠武侯,哥哥倒是真的非难不找啊。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魏蓁蓁自然是清楚,既然认定了一个人,想来什么都想清楚了。   最后,魏蓁蓁说:“王爷,若是大难之后,哥哥有命回来,而您也安好,哥哥还劳您照拂了。”   慕博衍盯着少女看,魏蓁蓁听说王爷眼睛视物有限,可看向她的那道目光却是灼灼,然后见英俊的王爷点头,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嗯”。   明日就要出征了,从那日殿前请兵,便一直在忙,终于要到日子了。魏弘在府里坐了一会,外面的天渐渐黑了。那夜离了王府,便没有再腾出时间去看他。今晚稍微是空了一下,可也已经快申时了。   从后园进去,走到墨渊居的门口,魏弘见灯还亮着,进了院子,整个院子很空,他一路去,都没见到人,走到屋子里,慕博衍坐地那里,好像在等着谁。   魏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慕博衍站起身子,面对着他,看着他,然后对他笑。   魏弘走过去,抱住那个人,慕博衍在怀里动了动,他窝在那青丝脖颈间,闷闷的开口:“别动,就让我这么抱抱你。”   慕博衍真的没有再动,让他抱着,很长很长时间,他才放开。   魏弘看着他,那眉眼,那唇,那一丝一发,他要将这个人深深刻在心里,但没过一会他就低下了头,再这么看下去,只怕他会舍不得离开。双目低垂着:“博衍,明日就不要来送了。”   魏弘原本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但最后却觉得什么都不能说,拥他入怀,然后转身便走。慕博衍看着他的背影,想着魏蓁蓁说的那一句,一下了便冲口而出:“我等你回来。”   魏弘的身子顿了一下,走了。 第50章 暴露   将军跨马而上,皇帝虽说身子不好,但也还是站在城门楼上饯别了三军。太子则代皇帝一直送大军至城外。景承宇看着自己的幼弟,第一次细细打量着这个手足,发现一直轻视的这位,却是一群兄弟中最像父皇的,他笑一笑:“疆场刀剑无眼,只怕这一去生死难料。”   景云愣了一下:“皇兄言重了,弟弟在此等兄长凯旋归来。”   景云倒是一贯谦虚,在他面前直到此刻都未端出自己的架子,若是这个人不是太子,不与他争位,若他们未生在皇家,他倒是想要试试看兄友弟恭是怎样一副场景,只是对上那张脸,他却是什么都想象不出。看来,他二人注定是成不了好兄弟。景承宇想着若是这一仗他能回来,那一定要跟这个弟弟好好的争斗上一番。   景承宇的高头大马往景云那边靠了几步,马头相抵,景承宇靠着景云的耳边:“当你大哥那么多年,也没什么表示,如今我就送太子一份礼物。”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拉着马缰,大喊一声:“开拔!”向前奔去。景云看着将军盔甲金光,红袍烈烈,一路狂奔,他这个大哥,单看这一面,也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只是他最后说的那些,景云看着那背影,看着三军渐远,对着光的眼眯了眯。   姚安歌跟在慕博衍身侧,立在山头,看着浩浩大军一路而去。那黑黑点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慕博衍看着他们,这数万士兵出发了,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会有多少是无恙的。姚安歌自是不清楚慕博衍的想法,却也是知道他的心思,这些人中有多少人是去建功立业的,又有多少人是去惘送性命的,不管如何,却都是为了这国这家。   景承宇跟魏弘到了上谷,匈奴攻到上谷已经两月有余,却始终不得再进一步,完全没了一开始长驱直入的迅猛。   何志奇此人,虽说也是有些将名,但都是虚名,何况在被敌人一路鞭打边失十城的情况下,不可能会在上谷坚守至援军到来。魏弘的眉头不可见的皱了一皱。景承宇却并没有多想,倒是庆幸上谷的坚守,这样也给他多加了几分信心。   魏弘见了何志奇,出了帐,吩咐了张墨几句。后半夜,待张墨回来,回禀完,魏弘的眉头拧成了结。在军中待了三天,细细观察了那几个人,思虑再三,修书一封,封了口印了蜡,将信交给张墨,叮嘱道:“找个稳妥人,连夜给中兴王送去,要快。”   当密信送到慕博衍手中的时候,已经过了六日。按时间算,怕是魏弘一至上谷就送来了这信。肯定是大事,不然不会如此急切。慕博衍将信看完,整张脸都木然了。他将信递给姚安歌,等姚安歌将那信看了,串起了那一系列的事情,将书信捏在手里,看着慕博衍:“北湘王景豫。”   慕博衍点了点头,一直都忽视的这个二皇子,想谁都没有将他放进自己的眼中。姚安歌觉得还是很奇怪,真是会是景豫?可他是怎么做到的?“景豫的封地离上谷不远,渔阳郡是他的属地,虽说派遣几位家将前去关口助阵也并无不妥,只是侯爷说那几位竟能帮着何将军苦守上谷,硬生生将匈奴给抵住了,如此将才跟在北湘王身边,还不止一个,若是说他没有反心,安歌你信?”慕博衍看着那信笺,淡淡道,“安歌,动用所有力量,查查这个离京多年的二皇子都在忙些什么。”   姚安歌用尽渠道去探查景豫的所有行迹,身边的人,在封地内行的每一件事,然后在一个午后,将所查所见讲与慕博衍。   “景豫,谁人想到会是他。可若是他,所有一切便都对上了。北湘王离京多年,再确切的消息只怕也不会有人信,怎么会不去查探。”慕博衍冷着脸,“离京那么久,却能将京里的消息传出去,还那么隐秘,真的是小看他了。”   慕博衍靠着座椅,望着梁柱:“七年的北疆只怕也是他引起的。安歌你可记得现今的兵部侍郎是谁?周通,七年前只是兵部的一个书薄小吏罢了,却能触到所有的兵部文件,若胆子够大,什么消息得不了,何况只是几个边防守军的数字。”   “可惜了,他行事小心,什么证据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想的推论,只能小心北湘王了。如今与匈奴战事已起,魏弘与景承宇都在,景豫小心了这么多年,跟匈奴也只是互相利用,他心有争大统之意,定也不会给自己留一个破败的大夏。不然他也不会派遣能人守护上谷。却也是不得不防啊,只能希望魏弘他能应付。”慕博衍直起身子,看着姚安歌,“这个事情先不要告诉太子。”   姚安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大夏中央军去上谷已经数月,魏弘与景承宇倒也是厉害,与匈奴硬扛了几仗,终于将其逼退了数十里。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收复了数座城池。   消息传回来,景既明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第51章 夜袭   虽说是收回了城,可魏弘看到的都是一座座的空城,匈奴攻城屠邑、殴略畜产,断壁残垣,腐败的血腥气味,魏弘的手捏得格格响,这明明是鬼域荒城。匈奴实在是过于狠辣,所过之处,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   景承宇也是气愤,匈奴蛮子当大夏臣民是蝼蚁肆意残杀,那他便也要将这帮饿狼绞杀干净。将军如此,兵士也是如此,夏军上下,无不紧咬着牙,势要将失地收回,将那帮匈奴蛮子打出大夏。   战事已经过了小半年,夏军从一开始的步步退让到如今的紧紧相逼,也不知道是付出了多少的鲜血与性命。这一日,夏军与匈奴交战,匈奴溃败而逃,魏弘见好就收,命令鸣金收兵,而景承宇领着的先锋军却不听令,追着去了,等魏弘得了信,已经看不到两军的身影了。前方是山谷,若是匈奴在两侧埋伏,只怕那两万的先锋军会全军覆没,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就那么的成了败仗。   魏弘勃然大怒,何志奇虽说顶着元帅之职,却什么都要先看景承宇的眼色,然后再问魏弘的主意。一早就定了战略,前方地势凶险,容易被伏击,此时战场上论军职,他魏弘的令才是军令,如今景承宇却充耳不闻,带着兵去追那穷寇。魏弘就算不管景承宇的性命,也不可能放任那两万军士不顾。沉下心来,冷静分析,吩咐跟着他的另外几个将领带着大军先回营地,自己则带着一千轻骑奔向山谷。   待魏弘到时,景承宇一行已被装进了口袋,亏得他骁勇,夜夜对着沙盘演练过会遇到到时各种情况,借着这点便宜,才算全身而退,可那两万先锋,等回到营地清数,七千都不到,损失了大半。而景承宇也负了伤,身中数箭,所幸都未曾伤及要害,捡回了一条性命。战场之上不听军令,刚愎自用,白白损了万余的士兵性命。魏弘太阳穴的鼓成了包,景承宇死不足惜,可如此来不,将士的士气只怕多少要泄下去一些。   景承宇负伤而归,两万先锋失了三分之二,今日拼胜了匈奴自己却也是死伤惨重,你来我往拼杀了那么些月守营的军士也有些疲惫了。越往后,战场也越来往北移,粮草大营的一个守夜兵被寒夜冻得麻木了,于是往着光亮的地方凑了凑。突然天上闪过一道惊雷,照亮了大地,守夜兵被吓了一跳,冬雷可是少见啊,这么冷的天可莫要下雨了,不然这雨落到地上结了冰,只怕于战事不利。而那声惊雷也盖住了一记重物倒地的声音。   士兵暖了暖,举着火把尽职的继续巡查,在营地转了一权,碰到几个相熟的值夜,还打了招呼,然后又分开。却在一个拐角碰到个人,衣衫有些不整,看着也是眼生。那人见到士兵,有些愣,马上说:“起夜的。”   士兵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点了点头,往前去,想着不对,这地方是存粮草的,起夜的怎么会在这里,刚要回过身细细询问,可刚一回头,一道清冷的光便迎面而来,鲜血一下便喷了出去,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退了两步就直直倒下了,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然后便火光四起,片刻不到,整座营地便烧了起来,借着呼啸的夜风,成了一片火海。而天上的惊雷又下好几道,中间还夹着人的尖叫:“敌袭!有敌夜袭!”   营地有些乱,但所幸都还有序。魏弘那时正在景承宇那,听到声响,刚出帐门,便看到那些将士都到齐了,眼睛中刀光迸现:“一柱香之内,将各自兵马集结完毕,若是做不到,就地□□。”   待将领散去,伴着又一道惊雷,沉闷的声响之后,霹雳的雨滴便倾盆而下,敲击着大地。雨中魏弘站立着,匈奴想来又集结了兵马,想要趁着夜直击军帐,先放火制造混乱,想要乱了夏军的阵脚。明明白天才被打得溃逃,以为伤了个景承宇夏军就会乱了,大夏的军队是什么时候这么没有威慑力了。这场冬雨,不仅会浇灭敌军放的火,更会激起夏军的斗志。   粮营的统领赶来,向魏弘道:“将军,大火已经让这场大雨扑灭了。”   又有人来报:“禀将军,诸将军已将各自兵马集结完毕,军中确定无敌叛。”   达达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张墨从飞驰的马身翻下,跪在魏弘面前:“将军,匈奴分三路向我军方向而来,请将军示下。”   雨势有些缓和,魏弘微微一笑,此时他的战马已经牵到身边,魏弘跨上马背,长刀直指前方:“宵小夜袭,却有天降雨露助我大夏,如今匈奴既然不知死,那便让本将送他们下黄泉!”   “天偌大夏,蛮夷覆灭!”   帐外的声响震天,景承宇撑着给自己套上了铠甲,也走出了帐外,他看着高马之上的魏弘策马奔去,二人间本来的恩怨情仇,在这几个月的戎马倥偬好像就消灭了,尤其是今日魏弘还带兵马将他从枪林箭雨中救了回来。   手中的长刀握紧,也上了马,紧紧跟在了魏弘他们的身后,冲向了匈奴的三军。   那一柄长刀,也不知道斩杀了多少的人,虎狼般的蛮子也不知有多少个被景承宇斩断了头颈。大雨来的突然,去得也快,只是地上血却没有随着大雨消散,而是混着雨水流淌在这片土地之上。   月亮从散去的乌云中出来,清亮的光辉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看着这群人的厮杀。   没一会,那个满身血污的人便骑着同样溅满鲜血的战马到了魏弘的身边。魏弘身上本来雪亮的甲片也被红色覆盖,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景承宇喘了口气:“先锋军将领景承宇与将军并肩。”   魏弘扭过头看他一眼,张墨赶过来,他没看清满脸血污的景承宇,也没时间去看,说道:“将军,右翼已撕破匈奴左路军,如今匈奴左路溃逃,是否追击。”   魏弘道:“追,右翼斩断匈奴左军与另两路的联系。”   “本将愿为将军攻破左军。”景承宇说完,用力的将马鞭甩在马身上,一马当先的冲上前去,边冲边喊:“大夏右翼听令,随本先锋斩了匈奴的左路。”   那一马当先的人从胸膛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咆哮,大大振奋了夏军,皇子殿下如此身先士卒,那一举一动好像带着魔力,领着夏军气势汹涌的如利爪般抓碎了本就被撕开裂口的左路军,将夏军的力量聚到了一起,冲击着匈奴的刀锋。   张墨看着那远去身影,有些不敢相信,那个是景承宇!魏弘看着他策马狂奔去,下令:“中军弓箭手压后,将匈奴往后逼,左翼冲散敌军阵形,与右翼对敌军形成包抄。”   “得令!”   景承宇的冲锋让夏军的士气高涨了很多,白天由胜转败的丢失的士气一下就回来了。景承宇的喊叫鼓足了大夏的斗志,而匈奴却惶惶然起来,明明说夏朝的皇子是命玄一线了,可此时却领着兵与他们厮杀。   匈奴的弓箭手万箭齐发,高头大马上立着的景承宇是最显眼的目标。一支冷箭准确的射中了景承宇的战马,吃痛的马匹嘶吼起来,立起马身,差点将景承宇甩下来。然后那马又往前跑了两步,突然前腿跪地,轰然倒地,景承宇也滚落了下来。弓箭又齐刷刷的射来,他躲闪不及,右臂又中了一箭。身上本来就有伤,如今这一箭,接踵而至的羽箭只怕是躲闪不过了。幸而他的几个卫兵赶到,才算躲过了。   匈奴那边看到景承宇落马,便有声音高喊:“大夏的皇子死了!大夏的皇子死了!”   景承宇站起身子,骂道:“你奶奶的才死了,老子要死也要先灭了你们!”拉过自己卫兵的战马便又要上去。魏弘吩咐完,便也往右翼来,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把抓住他:“殿下,够了,殿下请后撤,万一有闪失……”景承宇这一路完全是将自己当了靶子,虽然他让夏军的士气提升不少,可这样太过惊险。   景承宇看着他,对视着,将魏弘的手掰开,轻声笑道:“若不是本王一意孤行,万余将士如何会丧命,匈奴三军如何会集结倾巢而出。这一场,若是胜了,则破了匈奴主力,若是败了……”景承宇一把拎住魏弘的领子,“大夏许胜不许败,本王铸的错本王自己纠过来。若是万一,那魏将军便回去给我那太子弟弟报喜去吧。”   说完松了手,转身上马,冲前敌军大喊:“荒蛮子,来啊,爷爷送你们上路。”   这个人拼命敛财,结党营私,勾结贪官,鱼肉百姓,排除异己手段残忍,残害忠良,不顾手足……明明是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人,却在苍生受扰,生灵涂炭的时候率群雄奋力廓清,誓将犯我河山之人驱除殆尽。魏弘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怒吼着冲向了敌军,奋力厮杀。景承宇说的没错,这一路打来,夏军是胜得多,可总的算起来,死伤的只怕比匈奴还要多,如今这一仗的确如景承宇所言,最终结果说看此战,若是赢了,匈奴手中尽管还握着大夏三城,但主力尽失,那三城拿回来自然也无须多少时力。   一直到朝阳破晓,浓云迷雾被万丈金光刺破,战斗已经要接近尾声了。刺眼的光照下,脚下的泥土都是血红色,满地都是尸体,人的尸体,马的尸体,魏弘身上也有伤,肩膀挨了一刀,盔甲都被砍破了,血流在身上,身体与战衣被血液紧紧黏在了一起。   撑着身体,终于等来匈奴已经被包围成了一团的消息,外圈的弓箭手围着匈奴主力,虽也有余部逃脱,但这也已经是匈奴的大部分主力,加上战死的那些,数十万大军,只怕只剩不足十万人了。魏弘咬着牙,他有些脱力,整个人有些不灵便,握刀的虎口已经撕裂开,然后被血污盖上,混着尘埃与泥土,不知道是深到了哪里。   一连三场战役,魏弘的身体过度疲惫,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得到捷报的那刻,一个人从冲他而来,连滚带爬扑到他马下,扑通跪下,魏弘努力从沾着泥浆的脸上分辨来人,好一会才看出来人是景承宇边上的卫兵,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那卫兵仰头看他一眼,满脸泪痕,突然就垂手撑地,头死死的埋了下去。   魏弘策马而去,景承宇人在竹架之上,身上插着好几支羽箭,胸前的翎羽尤其显眼。   魏弘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死死拽住缰绳,才勉强下马。走到竹架边上,边上的人冲他摇头。景承宇胸前的那一箭伤及心脉,大罗金仙只怕也是救不回来了。魏弘抓着景承宇已经僵硬的手,张张嘴,干涩的嗓音却没发出声音,过了半晌才听他嘶哑的说出话:“八百里加急,告诉皇上……”   紫辰殿内,加急书信一收到,景既明只一眼,双眼一黑就倒了下去。景云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碎成了三瓣,冲过去:“父皇……”   将皇帝安置到床榻,太医急急赶来,景云拾起那跌落在地的急件——凉城夜战,昭平王薨。景云的脑子的有一刻是空的,他想过他跟景承宇斗到最后的各种结果,他甚至想过自己会败,再然也想过景承宇落在他手上的各种死法,却是没有一条是他现在看到的,他竟然命陨疆场。   景既明还在昏迷,景云将那急件完完整整的看了又看,那个从他一出生便与他为着各种事情争夺的大哥,那个一心只想着算计自己的大哥,连临去疆场都要说些让他堵心的秘密的人,那么个如狼似虎的人,竟然会为了他原本一直视如草芥的升斗小民死在了战场之上。   景云捏着那单薄的折子,记起出征前那个冲着光亮狂奔的高大背影,就算那个人与他之间隔着那么多的仇怨,景云眯一眯眼,景承宇,最后的你,倒是壮烈。 第52章 手足   景既明躺在龙塌之上,景云不远不近的站在床边,看着面色不佳的皇帝,然后眼睛往下瞟了一瞟,看一眼那龙床下刻着的纹案图样,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接缝。太医的长针小心的收回,一会之后,景既明悠悠的醒转来。景云赶忙上前,跪在自己的老父皇床头,握着那只枯稿的手。   景既明看着他,他一直都担心这个小儿子,觉得太过文气,不像他那几个兄长,怕他会怎么样,自小便不怎么表现对他的疼爱,可如今都走了,他才发现那个他以为无能的小儿子,成了最后胜利站在那里的那个。指尖尖锐的指甲用力的抓住太子的手,微微侧着头对他的水上儿子说:“云儿,你大哥他殉国了。”景云咬着唇,面有哀痛的点点。然后他看见他那个他以为一直没什么多余感情高高在上的父皇,布着皱纹的眼角沾染了不寻常的光亮,竟是眼泪。此刻泪水从眼角冒出,滑过脸庞,落在那玉枕上,也落入景云的眼中。   初为人父的感情是很微妙的,而彼时的景既明还只是个皇子,自然对自己的第一孩子的感情也是有所不同的。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是就在今天,他记起了当他第一次抱起这个世上第一个留着他骨血的小不点,他的担心忧虑,那么个软塌塌的小娃娃在他怀里,他感到更多的却是欢喜。   景既明挣扎着要坐起来,景云赶紧帮着他,往他身后塞了个美人靠,然后父子相对,看着,景既明摸着景云的脸:“宇儿自小便喜欢刀枪,小时候还说要做大将军。”说着笑了一笑,“如今他得偿所愿,而父子一场朕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云儿啊,如今与匈奴的战事已经到了最后,朕想啊,你大哥当时说的没有错,御驾亲征……”   景云的脑子飞快的转着,为什么景既明突然要御驾亲征他不去深究,但是皇帝若不在,他是太子自然是要行监国之职,如果路上不安稳,皇帝没能回来,那他自然也是顺位而上,继承大统。可是……   景云很快便来口:“父皇的旧疾一直侵扰,如今又因皇兄……儿臣是大夏太子,就让儿臣为父皇去这一趟。”景云的眼角下弯,长睫落下一片阴影,“儿臣会将皇兄带回来。”   景既明看着他,苍老的双手握着那只有力的手掌,加重了力气,却没有说话。   老皇帝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的兄长战场殒命,不管景既明是真的突然因着大儿子的死浓郁起了本来单薄的父子亲情,还是又是另一种试探,这个时候景云都不可能让他亲赴疆场。   慕博衍得了消息,景承宇真的死了,那原本担心的京城之乱便没了影踪,没想到这会是他的结局,景承宇再修三辈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孬种。只是景云要以东宫之名去前线,眸中的晦暗深了几分。   京生是过了两天才发现异样的。那个慕博衍太不对劲,而屋里的“王爷”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赵管家。京生的手都是抖的,这个主子从来都是做好了所有安排,唯独却将自己略了过去。王爷说,此去北境,他会完好回来,可最后却还是交代——京生,若是真的有什么万一,这中兴王府也是散了,这些年私下弄的产业,你好好打理,只要有命,我总会联系你的。   京生的心突突的跳着,小心又小心的将那页薄纸折好,塞进自己怀里,长揖道:“夜已深了,王爷请早些安歇。”   景云一行到了北境,此时魏弘已将匈奴逼至了定州,再往后,可就是昱凉山了,过了山,匈奴只能退回自己老家,并且是被夏军追着遁逃荒漠,所要付出的代价只怕较之七年前要更惨烈。   慕博衍一路都小心的隐藏着自己,加着姚安歌的关照,景云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太子要亲赴前线的消息一传出,景豫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见这个打小就没说上几句话的弟弟。北湘王的封地差点被匈奴侵占,在朝廷援军没来之前,二殿下派人助何志奇死守上谷,也算是为这家国尽了力。而太子一路北去,必定要经过他的封地,欢迎东宫之驾,然后一路相随,跟着去封赏那些将士,其中还有他府里的人,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的慕博衍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那张脸像极了宫中那位九五至尊,尤其是眉下黑色眼目如一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连着那份大气也是像,可惜了,那一双足,可纵使如此,却也仍旧一步一筹划,让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慕博衍以前觉得景云是那个从不弯曲的人,觉得这天下,也只有景云能撑得起,如今看来,景豫也不惶多让。可惜了,二虎相争,定要有一亡的。   景豫的耐性比想象中要好太多,景云来了那么多天,他对太子的礼做得足足的,谦虚温和,没有一点其他心思。甚至让景云觉得这个二哥较之另外两个兄弟,才是手足该有的样子。可慕博衍知道,景豫有所行动了,景云来北疆不是打仗的,他是来恩赏三军的,是来看一眼这些守疆卫国的战士的。而京里皇帝已经缠绵病榻,景云如今是整个大夏的重点,只要他回去,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下一任夏皇,匈奴已经没有了退路,而此次的犒军,正是他登位前行的最大的臣民之举,只要回去,定然万众归心。   景豫有且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因为背着景云,姚安歌散了个消息——皇帝病重,太子不日便要回京。你想要小心谨慎,那么我偏要逼着让你孤注一掷。   夜如期而至,慕博衍看着天上挂着的圆月,突然就有些想笑了,这老天是对他真好啊,七年前战场上,红日艳阳见证他奋勇杀敌的英姿,而今晚,月明,星竟然也亮,璀璨星河伴着高月。“老天,这次你还会让我再活着撑过去吗?”慕博衍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向着那光亮处而去。   一个穿着寻常甲衣的小兵,青黄的脸庞,跟在姚安歌身后,捧着一文案的东西慢慢走进了太子所在的房间。景云原本低着头,听到姚安歌的声音,道一声:“进来。”然后还是低着头做他在做的事。   姚安歌站到他身侧,小兵将东西放下,也站在桌案的对面。   景云将手中的狼毫放下,抬起头,姚安歌对他说:“太子,侯爷从营地来了,在沙盘处,说有事与您商量。”   景云看他一眼,点点头,站起身子,理理身上的衣衫,往外走。   三个人走着,有了好一会,然后进了一个偏僻的屋子,景云心里想着些事,所以只是跟在姚安歌,由他领着,一路觉得有些怪异,进了屋更觉得不对劲,没有沙盘,更没有魏弘,刚要问姚安歌是怎么回事,姚安歌却转过身点了两下,定住了他。而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兵卒,走到他面前,慢慢将头抬起。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景云震惊的同时更多是的害怕,这个人瞒着他一路相随,如今这又是要意欲何为。   慕博衍没有想要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让姚安歌对他将他的脸慢慢换了个样子。等慕博衍再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景云赫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甚至连那衣服都是一样。慕博衍靠近他,握着他的手,错着身在他耳旁轻语:“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等一会,安歌全会告诉你的。”说完,慕博衍从握着的那只手上将那枚翠玉扳指取下来套到了自己手上。   慕博衍往后退两步,对着姚安歌点点头,转身出了门,而他出去的时候,两个人在门口等着,跟在他身后离开。景云看着门重新关上,什么都做不了,而最让他难受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次,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   姚安歌此刻的眼中也藏着一些东西,他记不起来慕博衍是怎么将他说服的,记不清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同意他的计策。事情一直如所设想的进行,可是会是那个有惊无险的结果吗?中兴王爷又如何,慕博衍只是个人,他做的都是对的吗?可想这么多年,那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件王爷出过差错?姚安歌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突然,行宫陷入了一阵慌乱。姚安歌将眼睛睁开,立在景云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将所有的事情跟他诉说,原来,太子最大的那个隐身在黑暗中的敌人是他这大半个月以来唯一觉得像是骨肉手足的北湘王!外面的声响愈来愈大,叫喊声,惨叫声,嘶吼声……   姚安歌说完了,将景云的穴道解开,最后说:“王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景云忽然愣住,一双眼登时睁大,难以置信的望着姚安歌,这就是为什么慕博衍坚定要姚安歌随着他北境的原因,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打算。冷冷的看着姚安歌,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抓住那衣领:“好,真好!”甩开,就要跨步往那喧扰嘈杂的地方去。   姚安歌一下就拉他,将自己的视线移到一旁,将声音压得很低:“王爷说,若他是太子殿下,定会以大局为重。”   景云转过头,神色复杂的望着他,缓缓的抽出手,走到门前,看远处那临时为他归置出来的寝殿殿,慢慢合下眼,心如刀割。姚安歌默不作声的站在边上,看着人,没将心中的那声叹息吐露。   整座行宫都已经在他的控制,景豫来到那见被团团围住的屋前,始终没有下令让人破门而入,一路走来,所有的事他都站在后面,如今这临门一脚,他想要自己来。这种心情怎么说呢,景豫觉得,以前所有的都只是铺垫,这最后一级台阶,他只有自己踏上,才能证明他所做的一切,才能证明他才是那个真正可以登上大宝的人。   景豫亲手推开门,吱呀声被淹没在混乱中听不见。轮椅入了屋内,景豫看着那个人坐在桌案那头,轻拢的眉头在看见他的时候很快的舒展开,然后笑了。   景豫见他笑,听他叫一声“皇兄”,脸上也带上了柔和的笑容,他说:“太子殿下,贼子派死士夜袭行宫,臣特来护卫太子安好。”   景云站起身子,向前走几步,听景豫继续说:“所幸殿下无碍。也不枉本王走这一趟。”景豫身后不远的护卫突然将刀从鞘中抽出,伴着清脆的兵刃碰撞声,“让本王能够亲自送太子一程。”   景云还在往前走,直到距离景豫只两步,才停下,脸上的笑更盛,他说:“我知道,所以才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二哥哥。”   景云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景豫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脸上的笑也冷了下去,缓缓的问道:“你不是景云,你是谁?”   景云慢慢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伸出手,将自己脸上的那层皮撕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是你!”景豫的眼陡然睁大,看着慕博衍,这个小王爷,当彼时他还在皇宫的时候,只有这个小王爷会奶声奶气的唤他一声——“二哥哥”,不想多年后,他们竟然会在如此境遇重逢。   传闻中的中兴王爷懒懒散散混账荒诞,可面前的少年,肩背瘦削,却脊背挺直,长身站立在那,看不到一丝的纨绔窝囊气,脸颊微陷,而那双原本邪魅力的桃花眼微微沉着,竟有说不出的凌厉。   景豫的目光沉了几分,双手一动,轮椅向后退了退,景云就算不在这,也不可能飞上天,沉着声:“不要放过一个活口。”原本身后安静的护卫劈刀便向慕博衍冲来。 第53章 结局   魏弘半道上便看到行宫的方向有不正常的火光,加快速度,越近乱糟的声响越盛。领着随行的兵马直冲行宫。还没到宫门便被人拦住,两方动起手来。   等魏弘冲入行宫,砍倒几个人,一路冲杀,直奔太子的寝殿。他没有看到,在另外一个角落,姚安歌一行人,护着景云,冲宫门而去。张墨刚好与他们照面,一愣神,手中的长剑被太子夺去,然后见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太子转了个身又往里去了。他看不明白,却只能跟着,一路与那些不知是何来路的人拼杀。   魏弘冲到寝殿的时候,里面人影幢动,刀光剑影,而被打出来的一个人,身上穿着的竟是北湘王府的甲服。而进到屋中,看到的却是那个他心里念着想着的人倒靠在红漆大柱前,前胸一道狰狞的血红自肩膀而下,身上的锦衣破裂了好几道。   慕博衍想要撑起自己,可一动,伤口便有血水流出,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鲜血快要流尽了。而他的面前,却还有一个人挥刀向他劈来……   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在胸口洇散开来,像极了一朵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的牡丹。当无边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之前。那晃眼的光亮却闪了一下,他想原来死亡跟阳光一样无法直视。一个浑身上下沾满鲜血的人,他披带铠甲,手执长矛,像一根尖锐的锥子刺入那无尽的黑暗,长矛穿入那个死士的胸膛,撕心裂肺的吼道:“慕博衍……”   慕博衍好像被那声嘶吼唤了回来,他努力直起目光,想要看清眼前的那个人,可却是枉然,每一根神经都已经被痛麻了,眼皮已经重重重的压了下去。   喧嚣慢慢的消下去了,耳边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不过在他听来,远得就像是从天际传来,声音有,却怎么也听不清楚。最后陷入黑暗之前,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伸出手,却在什么都没触到的时候颓然落下。   死其实也不可怕,更何况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悠悠的想,整个人好像都飘忽起来,第一次死得莫名其妙,这第二次倒是真实得很,就当是他多活这么些年的利息吧。只是魏弘,两辈子才碰上的这么一个人,对不起了,答应你的事做不得数了。慕博衍想,既然我能活两世,那奈何桥也是有的吧,我先下去等着,等你来,五六十年我也是等得起的……   姚安歌在争斗中也是一身狼狈,身上也带了几道伤,景云因为一直有人看护着,虽然好些,但也并不是平时的神态。魏弘在半道一发现有异的时候便让张墨赶紧回营请了更多的兵力,也是亏着这些,行宫的形式终于被扭转了。   景云到的时候,寝殿周围都是魏弘的兵,越往前一步,他胸口的那颗心便跳得越快,手中的剑用力握着,稳稳一心神,一抬脚进了屋。慕博衍身上不是血就是伤,整个人无力的倒在魏弘怀中,尤其是前胸的那道伤,脸色苍白,脑袋侧向一边,被黑发映照着更是没有一丝血色,露出他本来的面目,明明是个俊雅美好的年轻公子,如今却成了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博衍……慕博衍……   魏弘身上沾着的血看着可怖,头发也是凌乱,抱着他,呆呆的坐在地上。姚安歌看一眼,那没用焦距的瞳孔,便觉得这个人好像也已经死了。景云拖着剑,一步一步的往那地方走,咣当一声,玄剑掉落在地,跪下身子,他伸出手去触摸那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脸。   魏弘突然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眼中带着恨与怨,突然起身,抱着怀里的人便要走,景云则挡着他,两个人如此的对立着。   “他是大夏的中兴王。”景云目光直直,一双手伸向前,要将人要到自己怀中。   魏弘抱得更紧了,盯着景云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开口:“就是因为他是中兴王,所以才死了。他什么都为你做了,为了你的大业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拿去算计。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过什么?如今,还要以中兴王的身份拘着他吗?你知道他最想要是什么吗?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太子殿下?”   景云的嗓子有些发涩,手顿了顿,而这一顿,魏弘抱着慕博衍出了屋,身子与景云碰撞,撞得他往后踉跄了两步,姚安歌一把扶住太子,叫一“侯爷”,说:“我知道你跟王爷情谊深重,但王爷毕竟是王爷,是为着大夏才如此,皇家肯定是要有所交代的,再者不管如何说,侯爷就这么将王爷的身子抱走,于情于礼,都是不合。”   魏弘站住,回头看一眼姚安歌,觉得他已经没什么话好对这些人说了,走出了这间屋。   景豫没来得及逃,落在了景云手中。   魏弘将慕博衍放在长桌之上,为他将身上的血衣褪下,将那伤口血水都清理擦拭干净,然后再为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眼神温柔,带着爱意手指细细抚摸着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轻抚摸着那苍白的唇,然后低下头,那才那手指拂过的地方,再用唇亲一遍,双眉双眼,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最后是那唇,他突然有了个念头,这个人会再醒来,哪怕是推开他,再也不见他。   姚安歌悄悄进来,看到这一幕,什么都没说,直到魏弘又恢复站姿,痴痴看着躺在那的慕博衍,他才上前,低声说:“侯爷,王爷在事前便什么都想过了,他曾跟我说,他欠你的,他曾经答应你的,若是有机会,一定都会还的。”   魏弘好像听了个笑话,看着那安静的人,低低的笑,笑到最后紧紧握住拳头,咬着牙道:“还?他欠我的,应承我的,如今这样的他拿什么还?我要的是他,一直都只是他,可他呢?何时有当过真?又何时想过真的让我如愿?”   魏弘整个人变得冷洌,匈奴大军虽说重了重创,但仍旧两军对峙,姚安歌有些难受,却还是说道:“侯爷,如今战事已到最后,你可莫要……”   魏弘冷冷的打断他:“我魏弘应下的事,不会忘记,姚先生不用担心。”他趴在慕博衍耳边,“你给不了我的,你答应我的,既然求不到,那我便去抢。慕博衍,你听着,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你,就算是追到黄泉,我也会去,你等着我。”说完一把抓住那枚从他脖颈取下放在桌上的青玉,再看一眼那人,转身离去。   姚安歌看他的背影远去,快步上前,握住那双微凉的手,搭上脉门,细细诊治,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日后,忠武侯向顽固的匈奴军发起总攻,日夜鏖战将敌人赶出了大夏的国土,并且一路追击,追得浑欲王一路溃逃,直至西域边缘的荒漠才停了马蹄。最后决战,夏军杀敌两万余,收降浑欲王部众三万,还俘虏了王室成员数人。   三月后,老匈奴王的孙子在大夏的帮助下恢复了对那草原的统治,只是同时也向大夏提交了降书,并且甘愿以属国身份依附大夏。   再过十日,凯旋回京的忠武侯,大夏的新一代战神,在那座皇帝亲自下旨修建的那座碧瓦朱甍中溘然长逝。   魏弘醒来,睁开眼四处去看,简陋的地方,黄泥的墙上还有道道裂纹路,脑子还有些没转过弯来,然后听有人从外走来,撩起区分外室内间的那块布,然后又放下,那人将端着的脸盆放下,听到面巾拧水的声音。转过身,将湿润的巾帕递过去,说:“醒了?先擦把脸吧。”   魏弘愣愣的看着那个人,化成灰都能认出的那张脸,他果然是死了,既然你一直等着我,那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他抓住那还带着水珠的手,一下将人拉入自己怀中,喃喃道:“终于再见到你了,就算是死了,至少我们又能再见面了。”   慕博衍手中的巾帕掉落,一双手慢慢地回抱那个想要将他揉入骨血的人,轻声说:“我答应过你,若有一天,要一起去看风景的。”   “嗯。我们一起。”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魏弘将怀中的人松开,原来死后的世界如此真实,真实到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看着那个人,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他掐了自己一把,竟然会痛。而慕博衍从如至终都是带着盈盈笑意,说:“都是真的,你还活着,我也没有死。”   魏弘看着他,很久很久,确认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虚影,不会突然消失,久到慕博衍脸上的笑都有些僵了,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而且较之一开始失而复得的惊喜激动,变得淡漠了,他将慕博衍放开,穿上鞋,下了床,捡起掉落在被子上的面巾,重新浸湿,拧干,洗了脸,然后端着水,掀开那帷布帘,走了出去,留下慕博衍有些莫明的愣在那里。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耍小性子的,慕博衍忽然笑出了声,然后跟在身后,追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如果有心情的话会更点番外,一切看心情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